“实验室!现在!”
杨烨嘶哑的、带着非人力量感的命令在狭小的安全屋里回荡,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
林薇被他眼中那燃烧着剧痛、认知冲击和近乎疯狂偏执的幽蓝火焰慑住,所有质问和崩溃都被堵在喉咙里。
她看着那台冒着青烟、彻底瘫痪的电脑主机,又看看杨烨痛苦弓起、冷汗浸透衣衫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攫住了她。
“……在…在楼下杂物间…”她声音发颤,认命般地指向门口,“我爸以前是机械厂工程师…退休后自己弄的…很小…很久没用了…”
杨烨不再言语,强忍着颅骨内如同被电钻搅动的剧痛和胃里翻江倒海的空虚感,踉跄着跟林薇下楼。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视野边缘的黑点疯狂闪烁、蔓延。强行侵入电子设备带来的反噬远超他的预估,精神力仿佛被彻底撕裂、灼烧,连带身体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地下室的杂物间充斥着浓重的灰尘、机油和旧纸张的混合气味。林薇费力地推开一堆旧纸箱和蒙尘的机械零件,露出角落里一扇不起眼的、刷着绿漆的铁门。
门锁是老式的挂锁,已经锈迹斑斑。她用钥匙费力地捅了半天,才“咔哒”一声打开。
门内空间不大,只有十平米左右。一张巨大的、布满油污和划痕的实木工作台占据中心,上面散落着各种型号的扳手、螺丝刀、游标卡尺、还有几台早已报废的示波器和万用表。
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工具柜,玻璃门后是排列整齐、泛着冷光的金属工具。角落里堆着一些用帆布盖着的、形状不明的金属构件。
空气里沉淀着厚重的金属和机油的气息,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了。这里没有未来科技,只有属于旧工业时代的、笨重而坚实的质感。
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如同冰冷的金属外壳,包裹住了杨烨濒临崩溃的神经。
“就…就是这里了…”林薇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我爸的宝贝…他走了以后…我就…没动过了…”
杨烨的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台笨重的、老式的液压手动压力测试仪——一个带有巨大压力表和粗壮液压缸的金属怪物。
它的结构在他“看透”的视野下清晰无比:坚固的合金框架、精密的齿轮传动、密封良好的液压油路……一种冰冷的、属于纯粹物理力量的美感。
“那个…能用吗?”他声音嘶哑,指着压力测试仪。
林薇愣了一下,点点头:“应该…能吧?很久没用了,但…结构简单…”
话音未落,杨烨已经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抽干了所有筋骨,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彻底被疯狂闪烁的黑点和刺目的金光淹没!
颅内的剧痛和极致的虚弱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就像断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喂!!”林薇的惊呼声仿佛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迅速放大……
……
不是冰冷的地面。是午后闷热的教室,头顶老旧的吊扇吱呀呀地转着,搅动着凝滞的空气。窗外是蝉鸣的海洋。
杨烨发现自己坐在熟悉的课桌前,手里捏着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政治课本摊开着,枯燥的文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杨烨!”
一个清亮、带着一丝嗔怪的声音在讲台方向响起。
他猛地抬头。
田之雯。那个扎着简单马尾,穿着蓝白校服也显得格外干净利落的女孩,是政治课代表。
她抱着几摞作业本,微微蹙着眉,正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点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的政治作业呢?全班就差你啦!再不交,老耿又要念叨你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嘈杂,像山涧清泉淌过心间。
阳光穿过敞开的窗户,恰好落在她白皙的侧脸上,给挺翘的鼻尖和微抿的唇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她没等他回答,抱着作业本转身走向办公室,马尾辫在阳光下轻轻晃动。
“……放学后…等我一下?”一个极其微弱、带着犹豫的声音从杨烨喉咙里挤出来,轻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
田之雯的脚步顿住了,在教室门口转过身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干净得如同雨后初晴天空的弧度,轻轻点了点头。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了然和包容。
教室里似乎安静了一瞬。然后,不知是谁起头,轻轻的哼唱声如同涟漪般荡开:
“七月的风懒懒的…连云都变热热的…”
是那首《夏天的风》。田之雯唱歌很好听,清澈干净,像带着薄荷味的风,是燥热夏天里唯一的清凉。
她没跟着唱,只是站在门口的光影里,笑容依旧,眼神温软。
巨大的、久违的暖流,毫无征兆地涌上杨烨的心头。像被冻僵的四肢突然浸泡在温水中,每一个细胞都在复苏,都在发出满足的叹息。
所有的痛苦、冰冷、非人的改造、猩红的注视、能量的黑洞……都在这个笑容和那隐约的歌声面前冰雪消融。
他想走过去,想问她那道论述题自己的观点对不对,想分享昨天在旧书摊淘到的那本讲古代灵异事件的书……像所有笨拙而满怀心事的少年。
然而,就在他迈出脚步的瞬间——
“滋啦——!!!”
刺耳的、如同高压电流撕裂布帛的声音猛地炸响!整个教室瞬间被猩红吞噬!田之雯干净的笑容在猩红中扭曲、融化,连同整个教室和那隐约的歌声一起,如同打碎的镜子般崩裂!
无数冰冷的、流淌着银色液体的手爪,从崩裂的缝隙中伸出,抓向他的脚踝!
“不——!”杨烨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炽灯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沉重的余波。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帆布的、坚硬冰冷的金属工作台上。身上盖着一件沾着机油味、但还算干净的旧工装外套。
“你醒了?”一个带着疲惫和一丝关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杨烨艰难地转过头。
林薇正坐在工作台旁边的一张旧折叠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急救包和一块沾着消毒水的棉球。
她脸上那清晰的指印已经处理过,涂着透明的药膏,但红肿依旧明显。米色风衣脱下放在一边,被撕破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明显宽大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衬衫,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纤细的手腕。
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眼神里带着熬夜的红血丝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但那份属于记者的锐利被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关切。
光线从头顶老旧的白炽灯管洒下,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
那专注处理伤口的眉眼,那微微抿起的、带着一丝倔强的嘴唇……在这一刻,与梦境中教室门口阳光下田之雯那个安静点头、温软浅笑的侧影,竟有七分神似!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股强烈的酸涩混合着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杨烨刚刚清醒的意识。
不是她……田之雯……那个被他小心翼翼藏在心底最深处、如同夏天里一缕薄荷味清风的女孩,她的歌声和笑容,早已消散在现实冰冷的洪流里。
眼前这个,只是一个被他卷入漩涡、同样伤痕累累的陌生人。
然而,那股源自梦境的暖流余温,却顽固地残留着。
看着林薇脸上那道因他而受的伤痕,看着她笨拙却认真照顾自己的模样……杨烨那层由冰冷改造、非人力量和世间冷暖浇筑而成的坚硬外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
“你……昏迷了快三个小时。”林薇见他醒来,似乎松了口气,但声音依旧带着小心,“一直在说胡话…喊着一个名字…‘田之雯’?还…还流了很多冷汗…我…我只有这个急救包…给你擦了擦额头…”她指了指旁边一个空了的消毒水瓶和一堆用过的棉球,有些局促。
也许是试图缓解气氛,她下意识地、极轻地哼了两句,调子有些模糊:“…夏天的风…我永远记得…”
这不成调的、微弱的哼唱,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杨烨记忆的闸门!田之雯站在教室门口光影里的样子,她清澈的歌声……与现实重叠,又瞬间剥离。
巨大的失落感让他喉头一哽,幽蓝的瞳孔深处,冰冷锐利的光芒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一丝迷茫和深重疲惫的柔软。
他没有去看急救包,目光落在林薇脸上那道红肿的指印上。
“你的脸…”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命令,而是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然?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似乎想做点什么,指尖微微动了动,却又僵硬地停在半空。
那动作笨拙得不像一个能轻易扭断人手腕的改造者,更像一个不知如何表达歉意的笨拙少年。
林薇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随即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没事…皮外伤…比起差点……”她没说完,但眼神里的后怕一闪而过。
就在这时,“咕噜噜……”一阵极其响亮、如同雷鸣般的腹鸣声,突兀地从杨烨的肚子里爆发出来!在寂静的地下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烨身体一僵,深陷的眼窝里罕见地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窘迫。
胃里的黑洞在昏迷期间并未消失,反而因为身体的修复需求而更加疯狂地咆哮起来!
林薇也被这巨大的声音弄得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容冲淡了她脸上的紧张和恐惧,也冲淡了实验室里凝重的气氛。
她站起身,走到角落一个盖着布的小冰箱前,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桶。
“饿坏了吧?我刚才看你状态太差,怕你出事,没敢走远…就在附近便利店买了点关东煮…还有…泡面。”
她拧开保温桶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昆布和鱼丸香气的热雾瞬间弥漫开来,温暖了冰冷干燥的空气。
“虽然…可能不够你塞牙缝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将保温桶和一个塑料叉子放到工作台边缘。
食物的香气如同最原始的召唤。杨烨撑着手臂坐起身,动作间新生的肌肉流畅地运作,不再有之前的虚弱。
他接过保温桶,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鱼丸、萝卜、魔芋结,浸泡在琥珀色的热汤里。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粗暴地狼吞虎咽。他拿起叉子,动作依旧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和效率,叉起一颗饱满的鱼丸,慢慢送入口中。
滚烫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鲜甜的味道混合着温暖的汤水,顺着食道滑入胃袋。没有疯狂的吞噬,只有一种近乎沉默的、专注的进食。
仿佛在品味,又仿佛在努力找回某种属于“人”的、早已被遗忘的进食感觉。
实验室里只剩下轻微的咀嚼声和保温桶盖子偶尔的碰撞声。白炽灯发出稳定的嗡鸣,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布满工具划痕的墙壁上。
林薇看着他安静吃东西的样子,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一些。她重新坐回折叠椅,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有些失焦地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张蒙着厚厚灰尘的、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工装站在巨大车床前的合影。
“我爸…”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飘渺,“他以前总说,机器比人可靠。齿轮咬合,液压传动,杠杆原理…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坏了,拆开看看,总能找到原因,总能修好…”她顿了顿,眼神黯淡下来。
“可他没告诉我…人心坏了…该怎么修…”
杨烨的动作微微一顿,叉子停在半空。他抬起眼,幽蓝的瞳孔在灯光下显得深邃而平静,那层坚冰似乎在温热的汤水和安静的叙述中融化了一丝。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就像天枢科技…表面光鲜亮丽,救死扶伤…背地里…”林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愤怒。
“那些失踪的人…那些被改造成怪物的…他们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个什么普罗米修斯计划…盗取天火?他们把自己当神了吗?!”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身体微微发抖。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杨烨,眼中充满了困惑、恐惧,还有一丝绝望的寻求:“你呢?你是谁?你也有那种力量…你…你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卷进来?你也在找答案…对不对?”
杨烨放下了叉子。保温桶里的食物已经见底,胃里的黑洞被暂时填平,身体的力量感恢复了大半。
他看着林薇眼中那混合着恐惧、愤怒和一丝微弱求助的目光,看着那张与记忆深处某个夏天里带着薄荷味清风的侧脸有几分相似、此刻却布满伤痕和疲惫的脸。
梦境里那巨大的失落感和此刻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带来的、带着机油味的笨拙温暖,交织在一起。
田之雯的笑容和歌声,是早已封存的美好,而林薇的伤痕和保温桶里的关东煮,是冰冷现实中仅存的、带着瑕疵的温度。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林薇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动作不再带着之前的命令和压迫,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平稳。
他没有碰林薇,而是精准地拿起了被林薇放在工作台角落、那个属于她的加密硬盘。
“这个,”杨烨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金属摩擦的质感,却不再冰冷刺骨,反而透着一丝疲惫下的温和,“收好。”
林薇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个之前如同强盗般夺走她一切、视她为猎物的男人,此刻竟主动归还了她最重要的东西?
杨烨没有解释,只是将硬盘稳稳地放在林薇面前。然后,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新生的骨骼发出轻微的、如同精密机械磨合般的“咔”声。
他的目光投向工作台中央那台笨重的液压手动压力测试仪,幽蓝的光芒在瞳孔深处重新燃起,带着一种冰冷的专注,却不再有之前的疯狂和戾气。
“还有,”他背对着林薇,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刚刚从漫长冰封中苏醒过来的柔软,“我叫杨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