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烨人生最初的记忆是一岁时的深夜:被子里钻出,撞见一双悬浮的红眼睛。
22年过去,他送外卖当保安,童年梦想早已模糊。
直到某夜值班,监控屏幕闪烁红光——那东西又来了。
医院仪器在他眼中化作透明骨架,墙壁后的窃窃私语清晰可辨。
镜中倒影突然开口:“欢迎醒来,改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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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像一层又一层厚实、温暖的棉花,包裹着杨烨小小的身体。他陷在柔软的襁褓和被褥里,鼻腔里全是布料温热的、带着奶香和淡淡皂角的气息。一种莫名的憋闷感,像一只小手轻轻搔抓着他的意识,将他从混沌的睡眠中拽了出来。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周围只有更深的黑暗。被窝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带着一丝甜腻的窒闷。本能驱使他扭动身体,像一条幼小的、渴望空气的鱼,用额头和软软的手掌顶开盖在脸上的柔软障碍。微凉的空气骤然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夜间的清冽。
视野模糊不清,属于婴儿的眼睛尚未完全适应黑暗的轮廓。就在这时,房间角落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两点红光无声地亮起。
它们悬浮着。
不是猫眼那种反射的幽光,而是纯粹、凝练的、仿佛内部有熔岩在缓缓流淌的猩红。它们稳定地悬在离地约莫一人高的位置,如同两颗被剥离出来的、活生生的血珠,在浓墨般的黑暗中灼烧着杨烨的视网膜。
小杨烨完全僵住了。幼小的身体忘记了哭喊,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两枚灼热的红点烙印在视野中央。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攥紧了他,比饥饿或寒冷更尖锐,更冰冷,直抵灵魂深处。
那两点红光开始移动。极其缓慢,极其稳定,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近乎漂浮的方式。它们无声地滑过杨烨视线能及的有限空间:掠过糊着旧报纸、在黑暗中呈现一片模糊灰白的墙壁,掠过低矮的、堆放着杂物的木柜模糊的轮廓,最后,停在了房间那扇紧闭的木门前。
门是关着的。木质的门闩从里面插得严严实实。小杨烨朦胧的认知里,这是隔绝内外的屏障。
那两点红光就在门前悬浮着,静默地燃烧。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恐惧拉长成令人窒息的煎熬。杨烨小小的身体完全僵硬,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停止,只剩下心脏在薄薄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的巨响似乎要震碎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两点红光毫无征兆地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烛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板下的黑暗之中,彻底消失。
房间里只剩下纯粹的黑暗,还有被窝里那个幼小的、被巨大恐惧冻结了灵魂的婴儿。寂静重新笼罩一切,沉甸甸的,仿佛刚才那令人胆寒的存在从未出现过。
但杨烨知道,它来过。就在这个夜晚,这间紧闭的屋子里。
那两点猩红,成了刻入他生命最初的、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一颗名为“灵异”的种子,带着冰冷的寒意和无法理解的恐惧,悄然种下。
……
二十二年光阴,如扬子江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泥沙与浮沫,无声无息地奔流而去。
杨烨靠在“城市之光”大厦地下二层保安值班室冰凉的椅背上,劣质人造革的坐垫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头顶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投下惨白的光,将布满烟灰和可疑污渍的桌面照得分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劣质消毒水和隔夜泡面混合的沉闷气味。
监控屏幕上,十六个分割画面像一张张毫无生气的遗照,凝固着深夜的停车场、空无一人的电梯厅、堆满杂物的货梯通道……偶尔,某个画面会闪烁一下,那是摄像头被路过的小飞虫短暂地惊扰,旋即又恢复死寂。
他抬起手,指关节因为长年体力劳动和夜间寒气而有些粗大僵硬,揉了揉眉心。眼窝下沉淀着两团浓重的青黑,像永远无法散去的淤痕,将疲惫刻进骨头里。二十二岁,同龄人或许还在象牙塔里挥霍青春,或许刚刚踏入职场意气风发,而杨烨的履历表上,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送餐员”、“地摊摊主”、“搬运工”、“保安”这些字眼。科学家?军人?那些曾在小学校园作文里熠熠生辉的梦想,早已被生活的砂纸打磨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褪色的轮廓,偶尔在午夜梦回时一闪而过,带来片刻尖锐的刺痛,旋即被更深的麻木覆盖。
值班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更阴冷的空气。一个穿着同样廉价深蓝保安制服的身影挤了进来,是王涛。他比杨烨小一岁,但此刻脸上却挂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依赖和抱怨的表情,像个没讨到糖吃的孩子。
“烨哥,冻死我了!B区那破风口跟冰窖似的!”王涛搓着手,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空椅子上,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你说这鬼班上的,钱少事多还尽撞邪门儿!前两天老李头还神叨叨地说在C区车库里看见个白影子飘过去,啧!”
王涛自顾自地抱怨着,从皱巴巴的烟盒里磕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年轻却过早染上风霜的脸。他侧头看了看杨烨那张没什么表情、甚至显得有些过分沉静的脸,嘀咕道:“有时候真觉得你才像我哥……我这心里头一有事吧,瞅瞅你这张‘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脸,嘿,就莫名觉得踏实点。”
杨烨没接话,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目光重新落回监控屏幕。成熟稳重?远超同龄人?亲戚朋友那些带着点惊奇和疏离的评价,在他听来更像是一种无形的负担。他只是被生活过早地推到了某些位置上,不得不站直了而已。他拿起桌角那个边缘磕掉了几块瓷、露出里面黑黄污垢的搪瓷缸,里面是早已凉透的浓茶。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提神效果。
王涛的抱怨还在继续,像背景里单调的杂音。杨烨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监控屏幕。突然,他握着搪瓷缸的手指猛地收紧,冰凉的瓷壁硌得指骨生疼。
左上角,B区通往地下三层设备间的那个监控画面,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了一下!
不是飞虫掠过那种短暂的光影变化,而是整个画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瞬间布满了疯狂跳跃、扭曲的彩色噪点,如同老式电视机失去了信号。在这片混乱的、令人眩晕的噪点风暴中心,两点极其微弱的、却异常熟悉的猩红光芒,一闪而逝!
像两颗烧红的针尖,狠狠刺入杨烨的瞳孔!
“哐当!”
搪瓷缸脱手砸在金属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巨响,冰冷的茶水泼溅出来,浸湿了桌上的值班记录本和杨烨的袖口。一股寒气,并非来自地下室的阴冷,而是从骨髓深处、从灵魂最幽暗的角落骤然爆发,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怎么了烨哥?”王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烟灰都抖落下来,愕然地看着失态的杨烨,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监控屏幕。左上角的画面已经恢复了正常,昏暗的通道,冰冷的管道,空无一物。
“没…没什么。”杨烨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喉咙。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个此刻平静得如同假象的监控画面,弯腰去捡地上的搪瓷缸。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尖冰凉。“手滑了。”
王涛狐疑地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杨烨异常苍白的脸和微微发抖的手,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嘟囔了一句:“小心点啊烨哥,这大半夜的,怪瘆人的。”他掐灭了烟头,裹紧了制服,似乎也觉得值班室里骤然冷了几分。
杨烨没再解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紊乱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痛。那两点猩红……二十二年前那个被窝里的噩梦!它没有消失!它一直都在!像蛰伏在血管深处的冰冷毒蛇,只是换了个地方,在这座钢铁森林冰冷的地下巢穴里,再一次向他露出了獠牙!
一股莫名的冲动,一种被压抑了二十二年、此刻却如同岩浆般翻涌而出的、混合着恐惧与巨大疑问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他必须去看看!必须亲眼确认!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
“我去B区转一圈。”杨烨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有些突兀。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啊?现在?”王涛一脸愕然,“这刚消停,抽根烟的功夫……”
“透透气。”杨烨抓起桌上的强光手电筒和橡胶警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凶狠的意味。他没看王涛,径直拉开值班室沉重的铁门,一股更浓重的、混杂着机油和灰尘味道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如同踏入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哎!烨哥!等等……”王涛的喊声被隔绝在身后沉重的关门声里。
B区。
惨白的节能灯管嵌在布满锈迹和灰尘的金属格栅里,吝啬地洒下昏惨惨的光,勉强驱散着通道深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空气沉滞,弥漫着浓重的机油、灰尘和一种地下空间特有的、仿佛来自岩石深处的阴湿气息。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杨烨紧绷的神经上。手中的强光手电射出一道凝实的光柱,刺破前方的黑暗,光柱里翻滚的尘埃如同惊慌失措的微型生命。
通道尽头,就是那扇通往地下三层设备间的厚重防火门。监控画面里红芒一闪而逝的地方。杨烨一步步走近,橡胶警棍冰冷的触感紧贴着手心,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越是靠近,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越是汹涌。不是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无形的、带着恶意的窥伺感,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后颈。
终于,他站定在防火门前。手电光柱打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映出他自己扭曲晃动的影子。门上没有任何异常,严丝合缝地紧闭着。杨烨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将耳朵缓缓贴向冰冷的门板。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设备运行的嗡鸣,没有管道水流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仿佛门后不是布满管道的设备间,而是一片吞噬一切的虚无深渊。
就在他屏住呼吸,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细微响动时——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老旧收音机调频时发出的电流噪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蜗深处响起!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听觉神经!紧接着,一种奇异的“剥离感”骤然袭来!
眼前的防火门,那冰冷的金属门板,在他注视下竟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坚实的结构在视野中溶解、褪色,显露出内部复杂的钢筋骨架!像一副被瞬间拆解的巨型积木,门框的钢梁、门板内部的蜂窝状填充物、锁具的金属部件……所有构成这扇门的物质,它们的形态、密度、结构层次,以前所未有的、近乎冷酷的精确度,直接投射在他的视网膜上!
杨烨猛地后退一步,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上,撞得他闷哼一声。他惊骇地抬起手,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幻觉?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然而,那“透视”的视觉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包裹着手掌的保安制服布料瞬间失去了意义。他看到的是皮肤下密集交织的毛细血管网络,像一张淡红色的蛛网;再往下,是肌肉纤维清晰的走向,如同束束坚韧的绳索;然后是森白的指骨轮廓,关节处的软骨连接……一只由血肉与骨骼构成的、精密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解剖模型!
“呃……”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杨烨踉跄着,靠着墙壁才勉强站稳。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制服,黏腻冰冷。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移开视线,慌乱地看向通道深处。
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由粗糙水泥、保温层、金属支架构成的墙壁!
他“看”到了墙后——是另一个平行的地下通道。几个模糊的人影在移动,是其他巡逻的保安!他甚至能清晰地“捕捉”到他们低声的交谈,每一个音节都无比清晰,如同就在耳边低语:
“……老李头那事儿邪乎吧?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得了吧,自己吓自己,这破地方待久了都这样……”
“不过杨烨那小子刚才冲出来,脸色跟见了鬼似的……”
声音的来源、距离、甚至说话者嘴唇开合的形状带来的微弱气流扰动,都化作一道道无形的、却清晰可辨的信息流,精准地汇入他的大脑,被自动解析、定位!
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杨烨。这不是幻觉!这是一种……入侵!一种对他感知的、无法理解的、彻底的扭曲和改造!那个红眼睛的东西……它对他做了什么?!
逃离!
这个念头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思考。他像一个被无形怪物追赶的猎物,猛地转身,橡胶警棍脱手掉落在地发出哐当一声也浑然不觉,跌跌撞撞地沿着来时的通道狂奔起来。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激起一片混乱的回响,如同他此刻疯狂鼓噪的心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值班室的。推开那扇铁门时,巨大的声响让里面正紧张地盯着监控的王涛吓得几乎跳起来。
“烨哥!你……”王涛的话卡在喉咙里。
杨烨的样子极其骇人。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额头和鬓角全是冷汗,将头发黏成一绺一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非人的、惊悸的余烬,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
“你怎么了?!撞邪了?!”王涛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恐惧。
杨烨根本无暇回答,甚至没有看王涛一眼。他踉跄着冲向值班室角落那个狭窄的、布满水渍和裂纹的洗手池。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地流着,他双手撑在肮脏的陶瓷边缘,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喘息,然后猛地将整张脸埋进冰冷的水流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面部,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麻痹的清醒。他需要这个!需要这冰冷来浇灭脑中那混乱燃烧的火焰,冲刷掉那诡异的“视觉”和“听觉”带来的恐怖残留!
过了足有半分钟,他才猛地抬起头,带起一片水花。冰冷的水珠顺着湿透的额发、脸颊、下颌不断滴落,砸在池壁和地上。他大口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喘息渐渐平复了一些,但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需要确认。确认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杨烨缓缓抬起头,布满水珠的脸,一点点抬向洗手池上方那块蒙着厚厚水垢和灰尘的、斑驳模糊的镜子。
镜面浑浊,映出的影像扭曲而黯淡,像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与惊魂未定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
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盯着那双眼睛——那属于杨烨的、此刻盛满了巨大恐惧和茫然的眼睛。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两秒。
就在杨烨紧绷的神经因为极度的注视而开始感到刺痛和眩晕时,镜中的影像,那双属于他自己的眼睛,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眨动了一下!
一个完全独立于杨烨自身意识的眨眼动作!
紧接着,镜中那张湿漉漉的、属于杨烨的脸,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那不是一个自然的微笑,更像是一个被无形的丝线操纵着、生硬地提拉起嘴角的提线木偶,勾勒出一个冰冷、诡异到令人血液冻结的弧度。
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而是如同冰冷的金属探针,直接刺入杨烨大脑的听觉中枢,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非人的机械感和……嘲弄的愉悦:
“欢迎醒来,改造者。”
嗡——
杨烨脑中最后那根绷紧的弦,彻底崩断了。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眼前镜中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无比熟悉却又绝对陌生的脸,还有那句在颅腔内反复撞击、轰鸣的冰冷宣告。
改造者……改造者……改造者……
我是谁?
眼前一黑,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巨口,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顺着冰冷湿滑的洗手池壁滑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