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几乎是被林浩半拖半拽地,踉跄着拖进了一座院落。
院墙是寻常的夯土墙,毫不起眼。
可那座大门却异常气派,门楣之上,悬着一块崭新的乌木牌匾,龙飞凤舞地刻着六个鎏金大字——“凉州第一肥皂厂”。
“老板,来,这边请!”
林浩一推门,一股浓烈而奇特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油脂被熬炼的腻味,混杂着草木灰的碱味,却又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植物清香中和,钻入鼻腔,古怪却不难闻。
绕过一道绘着“招财进宝”的俗气影壁。
下一刻,眼前的景象,让马周瞬间定在了原地。
他的双目,控制不住地圆睁,瞳孔剧烈收缩!
只见宽阔无比的厂房内,数百名身着统一青蓝色短褐的匠人,竟男女混杂,分列于数十条长长的木案两侧,组成了一条条望不到头的“人龙”。
每个人,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只重复着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动作。
木案上游,有人手持一张绷着细韧兽筋的木弓。
“噌——”
一拉一推之间,一大块淡黄色的膏状物,便被整齐划一地分割成寸许见方的小块,分毫不差。
方块顺着光滑的木案滑下,到了中段。
另一人眼疾手快,拿起一枚沉重的铜印,对准滑来的方块,手臂肌肉一紧。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两个古朴的“凉州”篆字,便已深深烙印其上。
力道、位置,与前一块,与前一百块,别无二致!
末端,则是一双双快得只见残影的手。
那些手飞快抓起裁切得同样大小的油纸,三折两叠,一个精巧的纸包便已成型,被利落地丢入一旁的木箱之中,堆积成山。
整条“人龙”行云流水,衔接得天衣无缝,快得令人心头发麻!
如此效率……
不,这已经不是效率的问题了!
这是一种将人变成机器的恐怖技艺!
“这……这是何物?”
马周的声音干涩。
“流水线。”
林浩的语气轻松,指着那条不断流动的生产线,“一种能将生产效率提升到极致,把每一个人的作用都发挥到极限的绝妙法子。”
他随手一指,指向厂房最里面的一面墙。
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黑漆木板,用白灰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一长串数字。
“此乃功赏榜。每个人完成的件数,都有专人记录。干得多,拿得多,日结日清,月结月赏。我这里,不养懒汉!”
不养懒汉……
马周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一个被长乐公主弹劾为“旷工怠政、大唐第一懒官”的人,却在这里,建立起了一个“不养懒汉”的恐怖体系!
这是何等的荒谬!
何等的讽刺!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功赏榜”上,排在第一位的名字,那个名字后面跟着一串长得惊人的数字。
他不需要懂什么叫“计件”,他也能想象出,这个工人的收入,必然远超旁人,甚至可能比一些小吏的俸禄还要高!
这种激励方式,绕开了所有的道德文章、圣人教诲。
它简单、粗暴,却直抵人心最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马周的心,彻底乱了。
他感觉自己毕生所学的经义策论,在这条简单粗暴的“流水线”和“功赏榜”面前,是如此的苍白,如此的无力!
就在这时,他的眉头猛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发现,在这条高速运转的生产线上,竟有近半数是女子!
她们和男人一样,穿着同样的工服,做着同样的工作,动作甚至比一些男子还要麻利!
阴阳失序,男女混杂!
成何体统!
“林大人!”
马周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拽住林浩的衣袖,“女子于家中相夫教子,纺纱织布,方为正道!如今你令其抛头露面,与男子混杂劳作,实乃有伤风化,败坏纲常!非治世之景!”
在他看来,这便是公主信中“压榨百姓,日夜不休”的铁证!
此獠,竟连妇人都不放过!
林浩闻言,却用一种看古董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
“老板,你这思想,太老旧了。”
林浩撇了撇嘴,忽然指向功赏榜上一个名字:“看到没?王寡妇,上月功赏榜第一。靠着这双手,她一个人养活了三个孩子,还把卧病在床的婆婆送去了咱们凉州最好的医馆。”
“马老板,你来告诉我。”
“是让她在家里守着贞节牌坊,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婆婆病死,更有风化?”
“还是让她靠自己的双手,挣得一份家业,挺直腰杆养活一家老小,更有德行?”
“这……”
马周被这番话噎得脸色涨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浩却又用一种极为随意的语气,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重磅炸弹。
“哦,对了,忘了跟你说。”
“我们凉州,正在试点九年义务教育。凡凉州户籍的适龄孩童,无论男女,都必须入学,学费全免。”
“至于你担心的妇人劳作不便……”林浩笑了,指了指厂房的另一个方向,“那边有厂区配套的托儿所。女工上班时,孩子就放在那里,有专人看管,教他们读书写字,还管一顿热乎的午饭。”
“万一工作中出了意外,比如切肥皂时不慎划伤了手,我们还有工伤保险,医药费由我刺史府全额报销,误工期间,工钱照发。”
林浩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吃饭喝水般的小事。
可他每说一句,马周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已是面无人色,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托儿所?
工伤保险?
九年义务教育?
这些词汇,他一个都听不懂。
但他能明白这些词汇背后,所代表的,那如山一般沉重的含义!
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对底层百姓无微不至的关怀!
那是一种将民生福祉,真正落到每一个针脚,每一处实地的经世济民之策!
马周呆立当场,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然后被碾得粉碎。
那个被朝廷百官认定为“国之蛀虫”“奸猾懒官”的年轻人,正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甚至有些畏惧的方式,在凉州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进行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
公主……错得何其离谱!
而他自己,手持着那根要斩杀这位经天纬地之才的节杖,又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可悲!
从肥皂厂出来,林浩看马周已经被震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心中更加得意。
他拍了拍马周的肩膀,笑道:“老板,你这表情我见多了。第一次看到流水线生产的人,都是这个反应。”
“不过这才哪到哪。”
林浩指向远处一片开阔地带,那里矗立着几排巨大的厂房式建筑,“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走,我带你去看看我的核心资产——凉州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