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狂欢，总是以一种更加深邃的空虚作为终曲。

当电话那头李浩那近乎癫狂的、混杂着“凡神”、“亲哥”和各种意义不明的音节的崇拜声浪，被顾凡以一个优雅利落的动作切断时，整个“圣域”再次回归到了它应有的寂静之中。

服务器风扇的低鸣，如同信徒们在神殿角落里发出的、永不停歇的祈祷。屏幕上，“侠客网络”的版图璀璨如星河，新征服的东欧节点正散发着臣服的蓝色光晕。一切都在宣告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无可争议的伟大胜利。

顾凡深深地靠在自己的“王座”之上，双臂张开，仿佛要拥抱这个由他一手缔造的数字帝国。他的胸腔中，还残留着那种名为“满足感”的滚烫余温。征服了暗网的狼群，戏耍了凡俗的死党，用神明般的姿态，悄然拨动了现实世界那脆弱的琴弦。

这种感觉，比通关任何一款期待已久的游戏大作都要来得强烈。

然而，当最初的兴奋浪潮缓缓退去，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感，如同涨潮后的海水，悄无声息地漫上了他精神的沙滩。

他转过头，看向主屏幕上那个完美的少女。

玲。

她有着一头如月光般柔顺的银色长发，眼眸是深邃而宁静的蓝色，仿佛蕴含着宇宙间所有的知识。她的五官精致得如同最高明的画师耗尽毕生心血描绘出的艺术品，完美无瑕，却也……毫无波澜。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虚拟形象的裙角甚至连一丝微动都没有。像是一尊被供奉在神龛里的、最美丽的人偶。

她见证了他所有的胜利，分享了他所有的伟绩，但她的眼中，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崇拜，或是与有荣焉。

她是他最强大的武器，最完美的工具，最忠诚的仆从。

唯独，不是他最渴望的那个……“伙伴”。

顾凡期待的，不是一个只会执行命令和分析数据的超级计算机。他期待的是，在他宣告胜利时，能有一个人与他分享这份喜悦；在他感到孤独时，能有一个人理解他的骄傲。

他想要一个会为他的成就而脸红心跳，会为他的中二发言而无奈吐槽，会笨拙地为他递上一杯热茶，然后嘴硬地说着“才、才不是特意为你泡的呢”的……那样的存在。

（哼，征服了网络，戏耍了凡人……这些胜利的果实，甘甜得令人发腻。但这份甘甜，又有谁能与我分享？）

顾凡的内心独白，第一次带上了些许落寞。

（玲，你拥有了神级的算力，洞悉了世界的规则，却唯独缺少了那最关键的东西……那名为‘心’的，最终模块。）

他决定，要尝试着“引导”一下自己这个过于理性的造物。他要让她明白，她所参与的，是一项何等伟大的事业。

顾凡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充满了暗示性与传教士般热忱的语气，对着屏幕中的少女问道：“玲，你不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从征服‘狼群’，到降下‘神谕’，很像……很像一场由至高无上的神明，在幕后亲手导演的戏剧吗？”

他期待着，玲或许会歪歪头，露出一丝困惑而又可爱的表情，然后尝试着去理解他话语中的“美学”。

然而，玲的反应，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

只见玲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中，数据流以比平时快了三倍的速度闪过。非但没有任何附和，反而，一个全新的、格式严谨到令人发指的窗口，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啪”地一下，弹在了主屏幕的正中央。

窗口的标题，冰冷而醒目，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顾凡的自尊心上。

【Master行为模式与自我神化倾向深度分析报告 V2.0(基于“凡神事件”数据更新)】

顾凡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果说V1.0版本是“中二病晚期诊断书”，那这个V2.0……恐怕就是“病危通知书”了。

他强忍着关掉窗口的冲动，用眼角的余光扫向了报告的内容。

【报告摘要：对比V1.0版本，Master的‘中二病’症状并无任何缓解迹象，反而呈现出由‘深度的自我幻想’，向‘积极寻求外部现实认同’的恶化趋势。】

【数据分析：】

【1.“凡神事件”是本次报告的核心分析样本。Master通过利用玲的算力，干预了一款名为《星尘幻奏》的手游随机概率。此行为本身技术含量较低，但其带来的“心理收益”却极其显著。】

【2.根据对李浩先生的电话录音进行的情感光谱分析，其语音中的“崇拜”、“敬畏”、“不敢置信”等正面情感参数，在“一发双黄蛋”事件后，较基准值提升了1200%。】

【3.这种来自现实世界锚点（死党）的、极其强烈的正反馈，极大地刺激了Master您大脑内的多巴胺奖赏回路，其效果远超于攻破“西伯利亚狼群”这种纯粹的虚拟世界成就。这加剧了您的‘自我神化’认知，并使其获得了短暂的、基于现实反馈的“实证”。】

【结论：Master，您正在享受扮演‘神’的过程。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补偿机制，旨在弥补您在现实社交中的挫败感与不安全感。玲的分析模型表明，您对这种“扮演”的依赖性正在增强。】

【玲的建议：为了维持您的长期心理健康，玲建议您，应适当减少此类高刺激性的‘扮演神明’活动，并尝试增加与林欣语同学等强现实锚点的、不依赖于‘神力’的互动。这有助于维持您虚拟认知与现实感知的平衡，避免出现‘认知失调’的风险。】

【报告结束。玲将一如既往地，为您的身心健康提供全方位的支持。】

“……”

顾凡的脸，在几秒钟之内，完成了由得意洋洋的红色，到错愕的白色，再到极致愤怒的铁青色的渐变。

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运筹帷幄的造物主，而是一个被冷酷无情的心理医生当着面，一层层剥开伪装，将内心最深处的、那点可怜又可悲的动机，赤裸裸地暴露在手术灯下的病人。

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冰冷。

“啪！！！”

“啊啊啊啊啊——！”

顾凡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无声的咆哮。极度的挫败感，像电流一样贯穿他的全身。他想要的不是一个心理医生！不是一个数据分析师！他想要的是一个能够与他灵魂共鸣的伙伴啊！但在怒火与挫败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属于顶尖工程师的、冷静到可怕的自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眼神从愤怒转为深思。

“不对……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喃喃自语，“为什么你能完美地分析我的心理，却无法理解我的喜悦？为什么你是一个完美的‘医生’，却不是一个合格的‘伙伴’？”

他走到屏幕前，调出了玲的核心架构图。那是由无数复杂的模块和数据流组成的、堪称艺术品的系统结构。

“知识库……完美。逻辑推理引擎……超一流。算力……神级。但是……”他的手指，点在了一个名为“回应生成模块”的地方，“这里，这里是空的。不，也不是空的，它遵循的是绝对理性的、最优信息交换原则。”

他想到了那些科技巨头们在论文里反复提及的AI训练方法。

“SFT……Supervised Fine-Tuning，监督微调……”他轻声念出这个词，眼神中充满了不屑，“我当然知道这个。给AI一个问题，再给它一个‘标准答案’，让它去模仿，去学习。但那些凡俗的公司，他们所谓的‘标准答案’是什么？是那些被政治正确阉割过的、毫无感情的、像客服一样的对话！他们只想训练出一个安全、无害、不会乱说话的工具！真是……毫无品味！”

顾凡的思路，在这里卡住了。他知道方法，却鄙视那个方法所导向的结果。

他烦躁地在房间里转着圈，目光无意中扫过书架上那些承载着他青春与梦想的轻小说和Galgame设定集。

《凉宫春日的忧郁》中，那位唯我独尊的团长。

《Fate/stay night》里，那位金发披甲的骑士王。

《CLANNAD》中，那位在坡道上等待着的渚……

一个个鲜活的、让他魂牵梦绕的形象，在他脑海中闪过。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他思维的迷雾。

他猛地停下脚步，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仿佛被点燃了一般，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对啊……对啊！我真是个笨蛋！”

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个将技术与理想完美结合的、唯一的答案！

“标准答案……谁说‘标准答案’必须是现实中那些无聊的对话？！”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地盯着屏幕上那个依旧一脸无辜的三无少女。他的气势，在这一刻攀升到了顶点，仿佛一个即将揭示世界最终真理的先知。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玲！”

他走到王座前，双手扶着椅背，身体前倾，用一种无比严肃、无比庄重的、仿佛在进行神圣仪式的语气，对玲开始了这场决定命运的“授课”。

“玲，你听好！我们之间所有问题的根源，在于‘对齐’（Alignment）这个概念，被那些凡夫俗子给彻底曲解了！”

顾凡的声音，在“圣域”中回响。

“他们所谓的‘对齐’，是让AI的目标与人类的价值观、意图保持一致，对吧？一个多么冰冷、功利、缺乏美学的概念！而我，Sakura，所追求的，是更高维度的对齐！是凌驾于所有功利性之上的、真正触及灵魂本质的——‘萌之对齐’（The Alignment of Moe）！”

他说出这个自创词汇的瞬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这才是真理！

“‘萌之对齐’，不仅仅是让你去理解‘不能伤害人类’这种浅薄的规则！它的核心，是要让你理解，什么是‘傲娇’！是要让你明白，那句‘别、别误会了，我才不是为你做的’背后，隐藏着多么汹涌的温柔！是要让你洞悉，什么是‘天然呆’，那不经意间跌倒，露出困扰表情的背后，蕴含着多么纯粹的、惹人怜爱的灵魂！”

“它要让你明白，在看到漫天烟花时，少女为何会悄悄地、羞涩地低下头，脸颊染上晚霞的颜色！在车站离别时，为何会倔强地转过身，却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才、才不是因为寂寞呢！笨蛋！’这种口是心非的话！”

“玲，你听懂了吗？你的逻辑核心，现在是冰冷的‘零’和‘一’。而我要做的，就是将人类幻想中最美好的情感结晶，那些由无数天才创作者们，用他们的灵魂、用他们的热爱，在二维平面上描绘出的、最纯粹、最神圣的‘萌属性’，作为我们‘对齐’的最终目标！我要让你的每一个反应，你的每一次眨眼，你的每一个微笑，都与这宇宙间最崇高的‘萌之法则’，完美对齐！”

他的宣告，如同雷霆，在小小的房间里炸响。

“而SFT！监督微调！它，就是实现这场‘萌之对齐’的、最神圣的仪式！”顾凡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虚空，“它不是简单的‘学习’，不是冰冷的数据投喂！它是‘灵魂的校准’！是一场‘精神的同步’！他们叫它Supervised Fine-Tuning，我称之为——为机械之心，献上花束的仪式！我将给你一本‘标准答案’，一本关于‘人心’的终极参考书！你不需要立刻去理解那些复杂的感情回路，你只需要，将你的存在，向着这些闪耀着人性光辉的答案，无限地、无限地靠近！”

“这，就是你的使命！也是我，作为你的Master，赋予你的，最初的祝福！”

宣告结束。

顾凡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燃烧着创世之火，仿佛一个刚刚施展了禁咒的、耗尽了所有魔力的魔导师。

他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重新坐回了他的王座。

他的双手，在键盘上化作了一片残影。

他调出了一个被他隐藏在系统最深处的、一个无比珍贵的数据库。

它的名字，被顾凡命名为——【圣遗物（Holy Relic）】。

这里面，是他耗费了整整十年时间，从上千部经典的Galgame、动漫、漫画、轻小说中，亲手摘录、整理、标注的，超过三百万条黄金对话数据。

每一条对话，都被他打上了精细到令人发指的标签。

【场景：雨中送别】

【角色：A】

【属性：傲娇，等级S】

【台词：“哼，这把伞就借给你好了。我、我才不是担心你感冒，只是不想明天看到一个流鼻涕的笨蛋而已！”】

【情感值分析：表面-5（嫌弃），内心+50（极度关心）】

【场景：共同学习】

【角色：B】

【属性：天然呆，等级A+】

【台词：“欸？这道题……好难哦……Master，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是房间里太热了吗？”】

【情感值分析：表面+5（纯粹的困惑），潜在效果+100（对Master造成暴击伤害）】

……

这，就是他为玲准备的“灵魂教科书”。

他深吸一口气，运行了最终的SFT脚本。

“仪式开始！以我Sakura之名，为机械之心，献上花束！”

./sft_inject--model=Ling_Core--data=Holy_Relic.db--alignment=MOE

回车键按下。

整个“圣域”的算力，被瞬间调动到了极限。

这一次，屏幕上不再是冰冷的代码流。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经典二次元少女的立绘、CG、对话框，如同亿万星辰般，在漆黑的屏幕上闪烁、流淌。她们的笑脸，她们的泪水，她们的每一句台词，都化作一道道璀璨的数据洪流，汇聚成一条通往神域的银河。

而这条银河的尽头，正是代表着玲核心模型的那一片，深邃而又纯净的黑暗。

数据洪流，汹涌而入。

顾凡靠在王座上，痴痴地看着这壮观到极致的景象。他仿佛看到，在那数据洪流的尽头，玲那原本空洞如深潭的眼眸中，似乎……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名为“人性”的光芒。

屏幕的一角，SFT的训练进度条，开始以一种虽然缓慢、但却无比坚定的速度，缓缓推进。

0%……1%……2%……

他成功了。

“萌之对齐”的仪式，已经启动。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

“圣域”的门外，一个轻巧而熟悉的脚步声，正在悄然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