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脸上的职业化假笑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根本没听出蒋东华话语里的讥讽。
他只是将那份文件,不轻不重地往前推了推,动作优雅而克制。
“蒋先生,此一时彼一时。商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公司经过新一轮的评估,认为明夜具备极高的潜力,值得我们投入最好的资源。以前或许是我们看走眼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蒋东华面子,又将公司的立场轻描淡写地带过。
蒋东华是什么人?
市井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早就炼成了一双火眼金睛。
常平越是云淡风轻,他心里就越是笃定——这小子,肯定搞出什么名堂了!
他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
常平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和。
他知道对付这种人,画再大的饼也没用,最实在的,永远是摆在眼前的利益。
“为了表示公司的诚意,也为了弥补之前对明夜的疏忽,只要签下这份新合约,公司愿意一次性支付八万元的签约费,作为给孩子的安家补贴。”
八万!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蒋东华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浑浊的眼珠瞬间迸发出贪婪的光芒,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欠下的那些赌债,林林总总加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数!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救命钱!
但他没有立刻扑上去。
常年的牌桌经验让他明白,越是关键时刻,越要沉得住气。
蒋东华强压下心中的狂喜,身体往后一仰,重新陷进沙发里,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姿态。
他用指节敲了敲茶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八万?常经纪人,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他的声音拖得又长又慢,“我家明夜,可是你们求着要续约的宝贝疙瘩。这个价,不合适。”
常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
“那……蒋先生的意思是?”
“十万。”
蒋东华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眼神死死地盯着常平,“一口价,十万。少一分,这约,咱们就当没谈过。”
空气仿佛凝固了。
常平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叩击,他在快速权衡。
常总给他的权限,最高就是十二万。
这个蒋东华,虽然贪婪,但还没蠢到漫天要价。
几秒钟后,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好吧。十万就十万。希望蒋先生以后,能多多支持明夜的工作。”
“好说!好说!”
蒋东华瞬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脸上的横肉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一把抓过桌上的合同和笔,唾沫横飞。
“笔给我!我这就签!签了你们赶紧把钱……”
他的笔尖还没碰到纸面,一只修长的手就横亘在了他面前,稳稳地拦住了他。
是常平。
“蒋先生,别急。”
常平的笑容依旧,但眼神里已经带上了冷意。
“您是监护人,只需要在监护人那一栏签字。至于这份合约,明夜已经年满十六周岁,根据法律规定,必须由他本人亲笔签名,才能生效。”
蒋东华的动作僵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透出几分不耐烦。
“这么麻烦干什么?我是他大伯,我替他签了不就完了?钱!赶紧把钱转过来,我拿到钱,保证让他乖乖听话!”
“恐怕不行。”
常平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他收回手,将合同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公司的流程很明确,合同必须双方完整签署,法务部审核通过后,财务才能放款。先签字,后打钱。”
蒋东华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敢不签?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没有我,他连口饭都吃不上!这事我说了算!”
常平只是微笑着,不与他争辩,但那寸步不让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僵持了半晌,蒋东华终于泄了气。
他知道跟这些大公司的人磨嘴皮子没用,只能恶狠狠地抓起那份合同,塞进自己皱巴巴的夹克内袋里。
“行!我去找他签!你们等着!”
他一刻也等不及,火急火燎地冲出了星光传媒的大门。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被冷风一吹,蒋东华亢奋的脑袋才冷静下来一丝。
去哪找?
他这才猛然想起一个要命的问题——蒋明夜,到底在哪所学校复读来着?
当初给那小子办入学,还是他那个早就离婚跑了的前妻一手操办的。
这几年,除了孤儿院那边强制要求,他象征性地给过几次微不足道的抚养费,别说去看一眼,连电话都懒得打一个。
他掏出手机,翻了半天通讯录,给几个可能知道的远房亲戚打了电话,结果都是一问三不知。
烦躁地抓了抓本就油腻的头发,蒋东华索性放弃了。
“管他呢,先回家睡觉!”
夜色如墨,晚自习的下课铃声撕开了江城一中的宁静。
蒋明夜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拐进了学校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自助银行。
冰冷的机器吐出崭新的钞票。
学校发的两千块奖学金到账了,他曲出两张一百的,仔细折好,放进了最贴身的内兜里。
明天,该去买一部手机了。
今天班主任姜淑君课间找到他,神色有些古怪地告诉他,一个自称是他大伯的男人打电话到教务处,询问他的情况。
蒋明夜心中了然。
看来,星光传媒的动作,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那间所谓的家,今晚是必须得回一趟了。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铁门,一股混杂着啤酒、烧烤和劣质香烟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里,电视正大声播放着一场足球赛的重播,而那个本该颓丧邋遢的蒋东华,竟然坐在小马扎上,看得津津有味。
他明显收拾过一番。
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虽然下巴上还有几道血痕;身上套了件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旧衬衫,头发也用水抹过,总算有了几分人样。
曾几何时,这个男人也有过体面的生活,一个小康之家,夫妻和睦。
只可惜,自从他沉迷于牌桌,再多殷实的家底,也经不住日夜豪赌的流水席。
最终妻子跟他离婚,家业败光,落得如今这副光景。
听到开门声,蒋东华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瞥了蒋明夜一眼,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用一种饱经沧桑的语气感慨。
“唉,总算是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这么大,有多不容易?”
蒋明夜心中一片冰冷,嘴角却勾起一抹无声的嘲讽。
拉扯大?原主的记忆里,这位“大伯”出现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这张脸皮的厚度,真是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