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尘本是剑宗天才,却为救同门剑心破碎,修为尽失。
宗门将他逐出内门,贬为杂役弟子。
雨夜中,他握着断剑,走过曾经仰望他的同门。
“凌尘师兄,你那剑心破碎,怕是连剑都握不稳了吧?”
凌尘沉默,怀中的祖传玉佩却突然灼热。
血滴落玉佩,眼前浮现万剑倒插的荒古剑冢。
一柄被九条神链禁锢的残剑发出嗡鸣,似在呼唤。
凌尘伸手触摸残剑幻影,怀中断剑骤然发出龙吟。
——原来那碎裂的,从来不是他的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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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像是天穹裂开了口子,倾盆而下,无情地冲刷着万仞山陡峭的登天石阶。每一级石阶都粗粝、冰冷,被千万双脚磨得中心微凹,此刻又蓄满了浑浊的雨水,倒映着铅灰色、沉甸甸的天空。雨水顺着嶙峋的山势汇聚成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在石阶边缘形成一道道浑浊的小瀑布,哗啦啦地淌向深不见底的山涧。
凌尘就在这倾泻而下的暴雨里,一步一步向下走。
雨水早已将他浇透,单薄的青色外门弟子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略显单薄却依旧挺拔的轮廓。湿透的布料变得异常沉重,每一次迈步都带着一种黏滞的阻力。发髻早已被雨水冲散,几缕湿透的黑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水珠沿着发梢、下颌不断滴落。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柄剑。
或者说,一柄断剑。
剑鞘古朴,是内门弟子制式的青鲨鱼皮鞘,此刻也吸饱了雨水,颜色深得发黑。鞘口处,却突兀地断开了。断裂的茬口参差不齐,残留着某种恐怖力量瞬间撕扯的痕迹。半截暗沉沉的剑身暴露在冰冷的雨水里,那并非凡铁,而是内门弟子才有资格配发的寒铁剑身,本该闪烁着幽冷的、摄人心魄的寒光。此刻,这截断刃却黯淡无光,像一块被遗弃在泥泞中的顽铁,只在偶尔被闪电映亮时,才勉强反射出一丝微弱、冰冷的金属色泽。
最触目惊心的,是剑身靠近护手的位置,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同一条丑陋扭曲的蜈蚣,深深嵌入剑脊。裂痕边缘,细小的金属碎片似乎随时会剥落下来。雨水冲刷着这道裂痕,仿佛也冲刷着他心口那道看不见的、同样深可见骨的伤痕——剑心破碎。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踏在积水里,都发出沉闷的“啪嗒”声。脚下石阶漫长,一级又一级,仿佛没有尽头,通向的却不再是那灵气氤氲、俯瞰云海的内门峰顶,而是山脚下那片低矮、拥挤、终日弥漫着烟火气与汗臭味的杂役房。
这条路,他曾无数次御剑飞掠而过,意气风发。那时,他是青云剑宗最年轻的内门弟子之一,“惊鸿剑”凌尘,前途无量,是无数外门弟子仰望的星辰。而此刻,他只是个被剥去光环、打落尘埃的废人,抱着自己破碎的剑,一步步走向尘埃深处。
石阶两侧,并非空无一人。
一些穿着同样青色外门弟子服的身影,或撑着油纸伞,或戴着斗笠,远远地站在雨幕里,站在更高处的石阶上,站在石阶旁的亭廊下。他们的目光,像一根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针,密密地扎在凌尘湿透的背上。
那些目光里,成分复杂。有惊愕,似乎不敢相信昔日那个光芒万丈的天才师兄竟会落到如此境地;有惋惜,一闪而逝,很快被更强烈的情绪覆盖;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是居高临下的审视,是彻底翻盘后吐尽恶气的快意。
窃窃私语如同毒蛇吐信,在哗哗雨声中顽强地钻入凌尘的耳朵。
“看啊,真是凌尘师兄……啧啧,前几日还是内门翘楚,风光无限,转眼间……”
“剑心破碎?嘿,为了救林师妹硬抗那头快要化形的血纹妖虎的搏命一击?真够蠢的!内门长老都说没救了,废人一个,连剑气都凝聚不了。”
“嘘…小声点,他好像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一个连剑都握不稳的废人,还怕他不成?宗门规矩,剑心破碎者,不配为内门弟子。没直接赶下山,让他去杂役房,已经是念他往日那点微末功劳了!”
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捅在凌尘心口最软的地方。为了救林师妹……那个总是怯生生跟在他身后,喊他“凌尘师兄”的女孩。他记得血纹妖虎那燃烧着暴戾血光的巨爪撕裂空气的呼啸,记得自己毫不犹豫推开她时,她眼中瞬间涌上的惊骇与绝望,更记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剑罡在虎爪下如同琉璃般寸寸崩碎时,那深入骨髓、灵魂都被撕裂般的剧痛。
他救了人,却碎了剑心,也碎了前途。而那个被他救下的林师妹,此刻又在何处?凌尘的嘴角扯动了一下,牵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雨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石阶拐角,一个略显高亢、带着毫不掩饰嘲弄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压过了雨声和私语:
“哟!这不是我们惊才绝艳的‘惊鸿剑’凌尘师兄吗?”
凌尘的脚步没有停顿,甚至连抱着断剑的手臂都没有一丝颤抖。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睫,雨水顺着睫毛流下,模糊了视线。他看清了说话的人——赵峰。一个曾经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外门弟子,此刻正撑着一把崭新的桐油纸伞,站在石阶上方一处避雨的檐廊下,身边还簇拥着几个同样眼神不善的跟班。赵峰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眼神像打量着一件垃圾。
“凌尘师兄,”赵峰拖长了音调,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毒刺,“这雨大路滑,您可得小心脚下啊!哦,对了,忘了您现在……剑心破碎,修为尽废。啧啧,怕是连剑都握不稳了吧?要不要师弟我搭把手,帮您抱着这……呃,这半截废铁?”
他故意将“废铁”两个字咬得极重,目光轻佻地扫过凌尘怀中那截黯淡无光的断剑,随即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他身边的几个跟班也立刻附和着哄笑起来,刺耳的笑声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嚣张。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凌尘的头顶,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烧得他脸颊滚烫,哪怕冰冷的雨水也无法浇熄。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奇异地压下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嘶吼的冲动。
握不稳剑?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环抱断剑的手臂。冰冷的剑鞘和断刃透过湿透的衣物,将一股刺骨的寒意传递到他的胸膛。这寒意,似乎也冻结了他胸腔里翻腾的怒焰。
不能冲动。剑心破碎,气海枯竭,此刻的他,连一个最普通的壮汉都未必打得过,更遑论这些尚在修炼基础剑气的赵峰之流。反抗,只会招致更大的羞辱,甚至是皮肉之苦。
凌尘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股混合着血腥味的屈辱和愤怒狠狠咽了回去。他不再看赵峰那张写满恶意的脸,目光重新落回脚下湿滑冰冷的石阶,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对抗这泥泞的路上。他微微佝偻起脊背,像一头受伤的孤狼,沉默地承受着落在身上的所有目光和嘲笑,继续向下,一步一步,朝着那象征着屈辱终点的杂役房走去。
身后的哄笑声更大了,夹杂着“废物”、“活该”之类的词语,肆无忌惮地追打着他狼狈的背影。
雨,更急了。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世界只剩下雨声,脚步声,和身后那片刺耳的喧嚣。
凌尘只是沉默地走着。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向内收缩,只剩下怀中那柄断剑冰冷的触感,以及心口深处那片死寂的空洞和麻木的钝痛。剑心破碎,气海枯竭,曾经引以为傲、流转如意的剑元力,此刻一丝也无,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水,每一步都耗尽全力。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疲惫和刺骨的屈辱彻底压垮时,胸口贴近心脏的位置,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热!
那感觉极其突兀,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湿透的衣物猛地按在了他的皮肤上!
“呃!”凌尘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湿滑的石阶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捂向胸口——是那块祖传的玉佩!
玉佩不大,呈不规则的圆形,材质非金非玉,入手温润,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沉重感。表面布满着极其古拙、模糊的纹路,像是天然生成,又像是被漫长岁月侵蚀得难以辨认。它一直贴身佩戴,是父母留给他唯一的念想,除了材质特别些,从未有过任何异状。
可此刻,它正散发出惊人的热量!那股灼烫感并非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地透过皮肉,直抵心脉!
怎么回事?
凌尘心中剧震,疲惫和麻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驱散。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低头想要去摸索那枚灼热的玉佩。
就在他低头的一刹那,之前踉跄时,紧抱着断剑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一瞬。那截暴露在雨水中的、冰冷沉重的断剑剑刃,锋锐无匹的断口边缘,在他左手掌心猛地一划!
“嗤——”
一道细长的血口瞬间绽开,殷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混着冰冷的雨水,沿着掌纹和指缝流淌。
剧痛让凌尘眉头紧锁,他下意识地想甩掉掌心的血水。然而,几滴鲜红的血珠,在雨水的裹挟下,不偏不倚,恰好滴落在他刚刚摸索到的、正紧贴胸口的祖传玉佩之上!
“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烙铁浸入冰水般的异响,在凌尘的耳畔,或者说,直接在他的脑海深处炸开!
就在那几滴滚烫的鲜血接触到古拙玉佩表面的瞬间——
轰!!!
凌尘眼前的世界,彻底消失了。
冰冷刺骨的雨,滑腻的石阶,身后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和刺耳的嘲笑……所有的一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荒凉死寂!
他仿佛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攫取,抛入了一片难以想象的虚空之地。脚下,是冰冷、坚硬、布满无数深深剑痕的大地,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混沌迷雾之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没有风,却有无形的锐气在切割着每一寸空间,带着铁锈的腥气、古尘的腐朽味道,还有一种……亿万次金铁交鸣后沉淀下来的、深入骨髓的杀伐之气!
最撼动心魄的,是眼前那铺天盖地的景象。
剑!
无穷无尽的剑!
它们并非整齐排列,而是以一种极其惨烈、极其悲壮的方式,倒插在这片死寂的大地之上!
密密麻麻,望不到边际。有的巨大如山岳,剑柄高耸入迷蒙的虚空,剑身布满了岁月侵蚀的坑洼和巨大的裂痕;有的纤细如柳叶,却散发着阴冷刺骨的幽芒;有的只剩下半截残躯,斜插在泥土里,断口狰狞;有的通体缠绕着早已凝固、如同黑血般的诡异符文……它们形态各异,材质万千,唯一相同的,是那股沉寂了万古、却依旧能刺破苍穹的锋芒意志!即使只是倒插在地,即使残破不堪,那股不灭的锐意,依旧让凌尘的呼吸瞬间停滞,灵魂都在震颤!
这里,是剑的坟场!是无数神兵利器、盖世凶刃的最终归宿!
荒古剑冢!
一个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名字,轰然烙印在凌尘的意识之中。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剑之坟场深处,在那混沌迷雾翻涌的边缘地带,凌尘的目光被一股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所牵引,死死地钉在了那里!
那里,矗立着一柄剑。
或者说,一柄剑的残骸。
它并非最高大,也并非最华丽,相反,它显得异常“朴素”。剑身布满层层叠叠、如同鳞片剥落后留下的瘢痕,通体覆盖着一种暗沉如血、又混杂着幽绿铜锈的奇异色泽,仿佛被岁月和某种恐怖的力量反复侵蚀过无数次,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材质与锋芒。剑身从中段开始,就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贯穿性的裂痕,几乎要将剑体撕裂成两半,只剩下一丝微弱的连接,勉强维持着剑的形状。
它斜斜地倒插在剑冢中心一块巨大、黝黑、布满龟裂的岩石之上,姿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桀骜。
而真正彰显它不凡的,是禁锢它的东西!
九条巨大的锁链!
每一条锁链,都粗壮得如同虬龙之躯!它们不知由何种神金铸就,通体呈现出一种冰冷、沉重、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暗金色泽,表面铭刻着无数繁复到令人目眩神迷的古老符文。这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在锁链表面缓缓流转、明灭,每一次明灭,都散发出足以镇压星辰、碾碎虚空的恐怖威压!
九条神链,一端深深扎入剑冢那坚硬无比、布满剑痕的黑色大地深处,另一端则如同拥有生命的巨蟒,死死地缠绕、锁扣在那柄残破古剑的剑身之上!尤其是那巨大的裂痕处,更是被数条锁链交叉缠绕、贯穿,仿佛要将这柄剑彻底肢解、碾碎!
神链绷得笔直,发出一种低沉到几乎无法听闻、却又直抵灵魂深处的嗡鸣。那嗡鸣并非声音,而是一种意志的对抗!是神链的禁锢之力与古剑残骸内那股不屈不灭的凶戾之气在亿万年的漫长时光里,永恒不休地碰撞、厮杀!
凌尘的灵魂在这股碰撞的余波中剧烈震颤,几乎要碎裂开来。他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无法移开地聚焦在那柄被九条神链残酷禁锢的残剑之上。
就在他凝视的瞬间——
“嗡……”
一声清晰无比的剑鸣,骤然在他意识的核心炸响!
不是来自耳朵,而是直接响彻在他的灵魂深处!这声剑鸣,不再低沉,而是带着一种穿越了万古时空的苍茫、孤寂,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于血脉相连的悸动!
它在呼唤!
这柄被神链锁困、残破不堪的古剑,跨越了无尽的时空,穿透了灵魂的阻隔,正在呼唤他!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源自灵魂本源的冲动,如同沉睡亿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凌尘的四肢百骸!这冲动是如此强烈,如此蛮横,完全压倒了理智的思考,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压倒了剑心破碎的剧痛!
凌尘的身体,在这股冲动的驱使下,完全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在现实世界,在万仞山冰冷的雨幕中,在赵峰等人依旧带着嘲讽的注视下,那个抱着断剑、浑身湿透、脚步踉跄的“废物”凌尘,突然站定了。
他猛地抬起了那只刚刚被断剑划破、还在滴着鲜血的左手!
无视了掌心的伤口,无视了冰冷的雨水,他的手臂以一种近乎虔诚、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朝着前方那片空无一物的、只有倾盆暴雨的虚空,缓缓地、坚定地伸了出去!
仿佛在他眼中,那里并非空荡的雨幕,而是那柄被九条神链锁困于荒古剑冢核心的残剑!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雨水中微微颤抖,目标明确地探向那柄残剑幻影的剑柄!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虚无的、只存在于他灵魂幻象中的剑柄的刹那——
嗡!!!
怀中,那柄一直冰冷、沉重、黯淡无光的断剑,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龙吟!
这龙吟之声,不再是之前玉佩灼热时那虚幻的嗡鸣,而是真真切切、响彻云霄、带着撕裂雨幕的金属锐响!
一道炽烈到无法形容的光芒,瞬间从断剑的裂痕深处爆发出来!
那光芒,并非纯白,也非金黄,而是如同沉凝到极致的暗夜被点燃,又像是凝固的星屑在燃烧,呈现出一种深邃、内敛、却又蕴含着开天辟地般伟力的暗金色!它霸道地撕裂了冰冷的雨帘,将凌尘周身数丈内的空间照得一片通明!
雨水在这光芒中蒸发成雾,脚下的积水被无形的力量排开!
光芒的核心,正是那道贯穿断剑的狰狞裂痕!此刻,那裂痕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死寂的伤痕,而像是一只缓缓睁开的、充满了无上威严与亘古凶戾的……神魔之眼!
一股沛然莫御、仿佛来自洪荒太古的恐怖剑意,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轰然降临!这剑意苍茫、浩大、带着碾碎星辰、破灭万法的无上意志,瞬间充斥了凌尘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体内,那早已枯竭碎裂、如同死灰般沉寂的剑心深处,某个被彻底遗忘、被万古尘埃掩埋的角落,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暗金的光芒和那无上的剑意,狠狠地……撬动了!
凌尘的瞳孔,在那炽烈的暗金光芒中,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破碎的剑心深处,那万古死寂的尘埃之下,仿佛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震颤,正回应着这毁天灭地的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