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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草莓之约

2021年3月20日,N市的早春依然被一股料峭的寒意紧紧包裹着。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头顶,吝啬地不肯漏下一丝暖意。王宁站在刚划好线的土路边,脚下是翻开的、带着湿冷腥气的棕黑色泥土,深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这就是他此刻的战场。

“刘儿,”他招呼着旁边一个穿着沾满泥点工装、套着荧光绿马甲的年轻人,“就按这线,沟深八十公分,宽四十,规矩点挖,别偷工。”王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指了指不远处一片低洼积水的地方,“那边,井的位置稍微挪一下,避开水坑,省得以后泡坏了。砖和水泥沙土都清点过了?”

小刘利落地点头,黝黑的脸上透着股实干劲儿:“王哥放心,都到位了,人手也分好了,这就开干!”

王宁点了点头,看着小刘吆喝着几个工人扛起铁锹、洋镐,走向划定的沟线。铁器碰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哐哐”声,伴随着工人们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几句夹杂着乡音的抱怨。空气里很快弥漫开泥土被强行翻搅开的浓重土腥味,还有汗水蒸腾出的微咸气息。王宁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袖口和前襟早已被油渍和灰尘染得看不出本色。他走到旁边一个半成品的电缆井旁,粗糙的水泥砌口还裸露着,他背靠着冰冷的井壁坐了下来,屁股底下垫了块硬纸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工程队这阵子活儿不好接,疫情的阴云笼罩着各行各业,像一层厚重的、挥之不去的寒霜。钱袋子紧了,甲方付款拖沓得像老牛拉破车,手底下这十来号兄弟的工资,还有不断上涨的材料费用,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每一天的开工,都像是在泥沼里奋力跋涉。

他掏出手机,屏幕左上角显示着微弱的信号格。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点开了一个简单的消除类游戏。方块碰撞、消除的音效单调地响着,试图驱散一点心头的沉闷和肩膀上无形的重压。他需要一点东西,哪怕是最空洞的声响,来填满这等待开工的、无所适从的间隙。游戏里虚假的“消除”带来的短暂快感,与现实里那些盘根错节、无法轻易抹去的难题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刚玩了不到五分钟,屏幕猛地一变,一个视频通话请求急切地跳了出来,伴随着嗡嗡的震动。来电显示的名字是“汪侠”。王宁愣了一下,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半秒,才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屏幕闪动了一下,汪侠的脸庞瞬间挤满了小小的视窗。王宁的心,毫无防备地,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屏幕里的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点小傲娇、眼神明亮的姑娘。那张脸被一种深刻的疲惫和憔悴彻底占据,眼窝深陷下去,蒙着一层浓重的、化不开的灰暗。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服务员制服,领口僵硬地立着,衬得她本就瘦削的脸颊更显尖削。背景是模糊的、贴着廉价墙纸的墙壁一角,她整个人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手臂,散落的几缕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喂…”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沙哑的哽咽,微弱得几乎要被电流的杂音吞没。

“怎么了这是?”王宁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背离开了冰冷的井壁,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放软,“出什么事了?脸色这么差?”

汪侠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弧度比哭还难看。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屏幕这边,或者说,是穿透了屏幕,茫然地投向某个虚无的点。“还能怎么着?”她自嘲般地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苦涩的沙砾感,“我们这儿…快撑不下去了。疫情,没人来,天天亏钱。老板昨天开会,说要大裁员…可能…可能整个店都要关了。”她顿了顿,仿佛积蓄着力量说出更残酷的事实,“我…我估计是第一批要滚蛋的。”

屏幕里的她,像一株在寒风中彻底枯萎的植物,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王宁甚至能看到她制服领口露出的那段过于纤细的脖颈,皮肤苍白得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巨大的失业阴影如同实质的巨石,正悬在她单薄的头顶,摇摇欲坠。

“这操蛋的疫情!”王宁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拳头在身侧的泥土上不自觉地砸了一下,溅起几点泥星子。他看着屏幕里汪侠那张绝望的脸,心头堵得发慌。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工程队不也是在泥潭里苦苦挣扎?他试图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搜肠刮肚,却觉得所有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轻飘飘的。“别太…别太担心了,总会有办法的,工作嘛,再找就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N市的就业市场是什么光景,他比谁都清楚。

汪侠像是没听见他的安慰,或者说,她心里积压的苦水已经决堤,根本挡不住了。她微微抬起头,眼神里除了绝望,更多了一种被狠狠愚弄后的、近乎崩溃的愤怒和屈辱。“工作没了…也就算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颤抖,“可我…我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力之大,让屏幕都跟着晃了一下,“年初,就那个李娜!高中同学,说得多好听,拉我一把,就是签个字,帮她担保个车贷!我…我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看她哭得可怜,想着老同学一场…”

她的声音开始失控地哽咽,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划过憔悴的脸颊,滴在桌面上。“结果呢?她…她人跑了!车不知道开哪儿去了!金融公司找不到她,就…就找到我头上了!起诉!追债!电话天天打,短信天天轰!法院传票都寄到家里了!我的银行卡…工资卡…全给冻了!钱…辛辛苦苦攒的那点钱,全被划走了!一分不剩!”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像受伤小兽绝望的呜咽。“我…我成黑户了…王宁…我完了…我真的完了…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啊…”

王宁的心被狠狠地揪紧了,屏幕里汪侠的崩溃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工地上的喧嚣——铁锹挖土的摩擦声、工人的吆喝声、远处卡车的轰鸣——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推得很远很远,只剩下汪侠那绝望的啜泣在耳边无限放大。他见过她神采飞扬的样子,见过她偶尔的小脾气,却从未见过她被生活如此彻底地碾碎在泥泞里。那个“担保”的陷阱,简直就是对着她摇摇欲坠的生活又狠狠地捅了一刀。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他想骂那个该死的李娜,想骂那些冷血的金融公司,更想骂这能把人逼疯的世道。但最终,他只是用力地搓了把脸,试图把那份无力感搓掉。

“汪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听我说,别这样…别放弃。钱没了…还能再挣。账…总有办法的,大不了慢慢还。人活着,比什么都强。”他顿了顿,搜刮着能支撑她的东西,“你想想,你要是垮了,那些坑你的人,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他们不就得逞了吗?你得站起来,站给他们看!”

汪侠慢慢放下捂着脸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屏幕里的王宁。那眼神里除了绝望,还混杂着一种被抛弃的、深入骨髓的哀伤。“站起来?”她凄然地笑了笑,眼泪流得更凶,“怎么站?连个拉我一把的人都没有…你知道吗?就上个星期…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要照顾我一辈子的男人…跑了!电话拉黑,微信删除,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嫌我成了累赘,嫌我一身债!他说我整天像个怨妇…晦气!王宁…我真觉得活着没意思了…真的…有时候真想…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汪侠!”王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呵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工地那边似乎有工人朝这边好奇地望了一眼。“不许胡说!听见没有!”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气重新变得低沉而恳切,“为了那么个王八蛋?为了那些坑你的人?值得吗?你才多大?路还长着呢!天塌不下来!”

他看着屏幕里汪侠空洞失焦的眼神,知道那些空洞的大道理此刻毫无分量。他沉默了几秒,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肩膀也垮了下来。“其实…谁他妈不是一肚子苦水呢?”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我这看着像个包工头,手底下管着几个人,风光吧?屁!”他环顾了一下周围泥泞的工地,远处是工人弯腰劳作的背影,“甲方拖着钱不给,材料一天一个价,兄弟们的工钱我得垫着发…疫情一来,活儿更少了,我都不知道下个月这摊子还能不能支棱起来。晚上躺床上,脑子里全是钱钱钱,整宿整宿睡不着…”

他像是打开了某个尘封的闸门,那些压在心头的焦虑、对未来的迷茫,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不是为了比惨,只是想让她知道,在这条艰难的路上,他并非站在岸上旁观,他同样在泥水里挣扎。倾诉本身,竟也带来一丝奇异的松动感。

汪侠听着,红肿的眼睛里那层厚厚的绝望似乎被他的话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她怔怔地看着王宁,看着他眉宇间深锁的疲惫,看着他工装上洗不掉的油污,看着他身后那片冰冷泥泞的工地。一种奇异的共鸣感,像微弱却坚韧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冰冷的心。

“你…你也这么难?”她喃喃地问,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少了几分寻死觅活的尖锐。

“难,难死了。”王宁用力点头,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可再难,也得咬着牙往前走,是不是?停下来,就真完了。”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你看,我现在不也在这儿,该挖沟挖沟,该砌井砌井?日子总得过下去。”

汪侠沉默了,只是默默流着泪,但眼神里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在王宁的坦率与同病相怜的倾诉中,悄然融化了一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抽噎着,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声说:“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感觉前面一点光都没有…”

“光?”王宁扯了扯嘴角,“光得靠自己找。或者…想想那些能让你稍微高兴点的事儿?哪怕一点点?”他试图转移话题,驱散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比如…你喜欢吃啥?我累得跟狗似的的时候,就特别想吃点甜的,齁甜的那种!能顶饿!”

这笨拙的转移话题,却意外地让汪侠怔了一下。她似乎真的顺着他的话去想了,眼神茫然地飘忽了一下,然后,一个极其微弱、几乎看不清的弧度,在她被泪水浸湿的嘴角边极其短暂地浮现了一下,像阴云缝隙里转瞬即逝的一缕微光。

“甜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不再那么破碎,“我…我喜欢草莓。红红的,甜甜的,带一点点酸…小时候,家门口菜市场有卖的,我妈偶尔会买一点…洗得干干净净的,装在小碗里…”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而温暖的回忆里,那回忆似乎暂时隔绝了眼前的冰冷,“闻着那个香味…就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苦了。”说完,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地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草莓?”王宁眼睛一亮,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能让她暂时脱离苦海的东西,“嘿!巧了!我也贼喜欢那玩意儿!尤其是那种刚摘下来的,个大饱满,一口咬下去,汁水能溅出来那种!”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兴奋起来,“我跟你说,以前我们村后面就有片草莓园,夏天放暑假,我跟我弟就偷偷溜进去…被看园的老头撵得满园子跑!哈哈!”他故意笑得很大声,试图感染她。

汪侠看着他略显夸张的笑容,听着他描述那带着泥土气息的童年往事,嘴角那个微弱的弧度似乎又清晰了一点点,虽然眼睛里还汪着泪水。“你还偷啊?”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带着点嗔怪的意味,却不再冰冷。

“嗨!小时候不懂事嘛!”王宁挠挠头,嘿嘿笑着,“不过那味儿是真鲜!现在超市买的,总觉得差点意思,没那个‘活’气儿。”他看着她脸上残留的泪痕,但眼神似乎不那么死寂了,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你呢?除了草莓,还喜欢点啥?”

“嗯…”汪侠歪着头,真的认真想了起来,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喜欢下雨天窝在家里听歌…喜欢看那种傻乎乎不用动脑子的综艺…还喜欢…”她絮絮地说着一些零碎的、不起眼的小爱好,声音虽然依旧低哑,却渐渐有了点活人的气息,不再是刚才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王宁认真地听着,不时插上两句“这个我也行”、“那个我也爱看”,屏幕两端,两个被生活重锤击倒的人,在彼此狼狈不堪的碎片里,竟然意外地发现了一些小小的、闪着微光的共同点。这些微不足道的共鸣,像寒冬里偶然擦亮的一根火柴,微弱,短暂,却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中,投下了一小团摇曳的、温暖的橘色光晕。它不足以驱散严寒,但至少,让他们在那一刻,感觉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坠落在冰冷的深渊里。那种“原来你也在这里”的奇异联结,像一根无形的细线,悄然系住了两颗漂泊无依的心。

日子在泥泞和焦虑中一天天向前挪动。N市的天空似乎永远灰蒙蒙的,工地上的活计时断时续,王宁眉头间的川字纹越来越深。A市的汪侠,如同悬在断崖边缘,裁员的风声一日紧过一日,催债的电话如同附骨之疽,从未停歇。那片压顶的阴云,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每晚固定时间点亮的手机屏幕,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避难所。工作收工后,王宁拖着沾满泥浆的疲惫身躯回到简易的工棚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拨通视频。屏幕那头的汪侠,有时还穿着那身灰扑扑的制服,刚下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怠;有时则裹着件旧毛衣,缩在租住小屋冰冷的角落里,眼神空茫。他们像两个在暴风雪中偶然相遇的旅人,本能地靠近,互相舔舐着伤口,汲取对方身上那一点点微弱的热量。

话题依旧沉重。汪侠会讲今天催债的又换了什么新花样恐吓,语气从愤怒到麻木;会讲会所里又走了几个同事,空气里弥漫着末日将近的恐慌,她眼底的茫然更深一层。王宁则抱怨着甲方财务那副官僚的嘴脸,工程款像挤牙膏;担忧着材料价格又涨了,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也填不平那个越来越大的窟窿。生活的艰难,赤裸裸地摊开在小小的屏幕上。

但渐渐地,倾诉之外,也悄然生长出别的东西。他们会笨拙地分享一些当天遇到的、算不上“好事”但至少不那么坏的小事。王宁会说起中午盒饭里意外多了一块红烧肉,油汪汪的,虽然肥肉居多,但好歹是荤腥。汪侠会提到路过街角面包店时,闻到了刚出炉的面包香气,甜丝丝的,让她恍惚了几秒,暂时忘了兜里的空荡。

他们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彼此的过往。王宁说起自己初中毕业就跟着亲戚跑工地,泥水里打滚,从最底层的小工一步步熬上来,吃过多少苦头,受过多少白眼。汪侠则低声讲述她如何从一个小县城来到A市,梦想着站稳脚跟,却被现实一次次扇耳光,那份服务员的工作,也曾是她以为的起点。同是草根挣扎的经历,无需过多言语,便生出一种天然的亲近和理解。

关于草莓的回忆,成了他们之间一个温暖而隐秘的锚点。每当情绪低落得快要沉没时,王宁总会笨拙地把话题引到这小小的红色果实上。

“哎,你说那种奶油草莓,是不是比普通草莓更甜?”王宁会故意挑起话头,看着屏幕。

汪侠苍白的脸上会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眼神也亮起微光:“嗯…奶香奶香的,口感更软。不过我还是喜欢带点酸的,吃着清爽,不腻人。”

“那你觉得草莓蘸炼乳好吃,还是蘸白糖?”王宁追问,像个执着于答案的孩子。

“炼乳太腻了!”汪侠会微微蹙眉,随即又笑起来,带着点小女生的娇嗔,“当然是白糖!细细的白砂糖,撒一点点在切开的草莓上,沙沙的,化在汁水里…那才叫绝!”

“嘿,英雄所见略同!”王宁一拍大腿,仿佛找到了知音。

这些关于草莓品种、吃法的琐碎讨论,像一颗颗小小的糖果,暂时中和了生活的苦涩。汪侠脸上那种近乎绝望的死灰色,在一次次的视频连线中,被这些微小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交流,一点点地冲刷变淡。虽然眼底的疲惫和忧虑依旧深重,但偶尔,在聊到草莓时,在她描述那些甜美的细节时,王宁能看到她眼中短暂地燃起一小簇微弱却真实的光亮。那光亮,像黑夜里的萤火,虽不明亮,却固执地存在着,让王宁觉得自己的笨拙努力似乎没有白费。

一种奇特的默契在电流中悄然滋生。他们不再仅仅是互相倾倒苦水的难友,更像是在一条漆黑隧道里并肩摸索的同伴。一句“今天催债的又来了,不过我没哭”,一句“工地这边甲方松了点口,也许下个月能结一部分”,都成了支撑对方熬过又一个长夜的力量。那条无形的细线,在日复一日的倾诉与倾听中,悄然变得坚韧,缠绕得也更紧了些。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下午,王宁开车去临近的镇上结算一笔小额材料款。事情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甲方难得爽快,让他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暂时挪开了一点。返程时,他选择了走一条相对僻静的乡间公路,试图避开主干道的拥堵。

车子转过一个长满杂草的弯道,一片开阔的田地毫无征兆地闯入视野。田垄整齐,覆着大片的白色塑料薄膜,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薄膜下面,是星星点点的、饱满鲜艳的红色——一大片草莓地!

王宁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将车子缓缓停在路边。他摇下车窗,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淡淡清甜果香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地头搭着一个简陋的蓝色塑料棚,棚前立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手写牌子:“新鲜草莓,现摘现卖”。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农正蹲在棚边整理着箩筐。

这鲜活的色彩和生机勃勃的甜香,与工地上灰扑扑的尘土、冰冷的电缆井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像一束阳光骤然刺破了连日来的阴霾。王宁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带着早春特有的凉意。

“老板,草莓怎么卖?”他走到棚前问。

老农抬起头,黝黑的脸上刻满风霜的痕迹,笑容却朴实热情:“自己园子里的,新鲜着呢!十五块一斤!尝尝?包甜!”他随手从旁边一个筐里拿起一颗硕大的草莓,红得发亮,果肉饱满得几乎要撑破表皮,顶端翠绿的蒂梗鲜嫩欲滴。

王宁接过,在衣服上蹭了蹭(反正工装也干净不到哪去),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里爆开,带着阳光和雨露的味道,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酸紧随其后,激活了所有的味蕾。一股纯粹的、属于食物本身的愉悦感直冲头顶,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似乎都被这鲜甜的滋味短暂地冲刷掉了。

“唔!真不错!”他由衷地赞叹,又挑了几颗个头大的塞进嘴里。冰凉清甜的果汁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简单而强烈的满足感。他忽然想到汪侠那双说起草莓时会微微发亮的眼睛,想到她描述的“红红的,甜甜的,带一点点酸”…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极其自然地冒了出来:要是她也在这里,吃到这么新鲜的草莓,该多好?

几乎是同时,他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机。没有多想,镜头对准了箩筐里那些堆积如小山的、红宝石般的果实,饱满、鲜亮,沾着晶莹的水珠。他按下了录制键。

“看看,”他对着镜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背景是那片生机盎然的草莓田,“路过一片草莓地,刚摘的,新鲜得不得了!瞧瞧这颜色,这个头!啧,比超市里那些蔫巴货强太多了!”

拍完,他直接点开汪侠的微信头像,把这段十几秒的小视频发了过去。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那片鲜红欲滴的诱惑。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落下不到一分钟,手机就“嗡”地震动起来。

汪侠的回复快得惊人:“哇![惊叹表情]好漂亮的草莓!!!又大又红!看着就好甜!天啊,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馋嘴表情]我好想吃哦!!!”

隔着屏幕,王宁仿佛能看到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和那副馋猫似的表情。一丝暖流混杂着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打:“想吃?真想吃?”

“当然想啊!现在就想!”汪侠的回复带着毫不掩饰的渴望和一丝撒娇般的急切。

“那…买点给你送过去?”王宁打下这行字时,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这个念头如此自然地从心底涌出,他甚至没来得及细想其中的距离和现实的阻碍。

屏幕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汪侠的信息跳了出来:“真的假的???[惊讶表情]现在就想吃!”

“现在?”王宁看着这两个字,抬头望了望天色,又看看导航地图上显示的从N市到A市的距离,嘴角泛起一丝无奈又好笑的表情。“现在可不行,傻姑娘!我在老家N市呢,到你那边A市,少说也得两三百公里,开车得几个小时呢!现在出发,摸黑都到不了。”他耐心解释着。

“哦…”汪侠回了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符号,仿佛能看到她瞬间耷拉下来的脑袋。但紧接着,她的信息又来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藏不住的期待:“那…那你明天能送过来吗?[可怜表情]”

明天?王宁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明天工地确实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小刘盯着砌井收尾就行。几百公里…油费…时间…这一趟似乎毫无经济效益可言。可看着对话框里那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想着她这段时间承受的沉重和刚才那瞬间被草莓点亮的渴望,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理性的算计。

“明天…”他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行!明天给你送去!保证新鲜!”

“真的???”汪侠的信息几乎是秒回,后面跟了一连串的惊叹号和笑脸,“说话算话!王宁,你太好了!!![爱心][爱心][爱心]那就说好了!你明天带着草莓过来!不见不散![拉钩表情]”

“不见不散!”王宁也回了一个拉钩的表情。放下手机,他对着那筐红艳艳的草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胸腔里鼓荡着一种奇异的情绪,混合着期待、一点冒险的兴奋,还有一丝他自己也未曾深究的、想要立刻驱散她所有阴霾的迫切。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雾气还笼罩着田野。王宁的车已经停在了昨天那片草莓地旁。空气清冽,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

他特意来得比昨天更早,就是为了能挑到最好的。戴草帽的老农刚掀开塑料棚,王宁就一头扎了进去。他蹲在田垄间,像个挑剔的美食家,目光在一丛丛翠绿的草莓秧间逡巡。手指轻轻拨开带着露珠的叶片,寻找着那些隐藏在下面的“珍宝”——形状饱满近乎完美的心形,色泽红艳均匀,仿佛刷了一层亮釉,表皮上细小的籽粒清晰凸起,散发着最浓郁的果香。他动作轻柔,生怕碰坏了这些娇嫩的果实,一颗颗仔细摘下,小心翼翼地放进带来的、铺着干净软纸的竹编篮子里。

老农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小伙子,给女朋友挑的吧?这么仔细!放心,我这儿的草莓,个个都甜!”

王宁动作顿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耳根却有点发热。他继续埋头挑选,直到篮子被一颗颗饱满的红宝石填得满满当当,再也装不下。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手心,也压在他的心口,带着一种踏实的期待感。

付了钱,拎着这篮沉甸甸的心意回到车上。王宁拿出手机,对着满篮鲜红欲滴的草莓拍了一张照片。清晨柔和的光线下,草莓上的水珠晶莹剔透,红得耀眼。他点开汪侠的微信,把照片发了过去:“草莓买好了,顶级货!现在出发给你送过去?”

信息几乎是秒回。汪侠发来一个蹦跳欢呼的小人表情:“太棒了!!![激动]送过来吧!我等着你!我马上把位置发给你![定位图标]”

几秒钟后,一个详细的定位地址跳了出来,精确到A市某区的一个街道门牌号。王宁点开地图导航,输入地址,屏幕上立刻显示出路线:一条长长的、蜿蜒的蓝色线条,连接着N市和A市,预计耗时:3小时45分钟。

“收到!马上出发!”王宁回复,系好安全带,将那个装着草莓的篮子稳稳地放在副驾驶座位上。他看了一眼那抹鲜亮的红,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车子驶出乡间小路,汇入通往高速公路的省道。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在挡风玻璃上跳跃。王宁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拨云见日,充满了久违的轻快和一种莫名的昂扬。车载音响里流淌着轻松的流行歌曲,他跟着节奏,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

最初的兴奋过后,随着车子驶上漫长的高速公路,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飞速掠过,一种微妙的忐忑感开始像藤蔓一样悄然爬上心头。

她真的那么想吃草莓吗?还是只是……一时兴起的客套?自己这样巴巴地开了几个小时车送过去,会不会显得……太唐突,甚至有点傻?王宁瞥了一眼副驾驶上那篮依旧鲜艳的草莓,它们安静地待在篮子里,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他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最上面那颗最大最红的,冰凉光滑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随即,他又用力甩甩头,像是要把这些不合时宜的疑虑甩掉。汪侠那急切的信息,那些蹦跳的表情,那句“不见不散”还清晰地留在对话框里。她这段时间经历了那么多糟心事,一点小小的期待,自己满足她又怎么了?他给自己打着气,努力驱散心头的阴云。

然而,越接近A市,路边的指示牌不断变换着公里数,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那份忐忑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混合进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期待和紧张。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着,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期待见到她?期待看到她收到草莓时惊喜的样子?期待她尝到这份新鲜甜美时,脸上能绽放出久违的、真心的笑容?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和汪侠,不过是两个在生活泥潭里互相拉一把的落难者,隔着屏幕诉苦取暖。这份跨越几百公里的“草莓外交”,究竟是为了安慰她,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心底某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细究的渴望?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在纠结、期待、自我说服和偶尔的傻笑中,竟也过得飞快。当导航清晰而冷静地提示“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目的地在道路右侧”时,王宁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缓缓将车停在路边指定的位置。

眼前是一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区。几栋外墙斑驳的六层老式楼房挤在一起,楼与楼之间狭窄的空地上凌乱地停着自行车、电动车。楼下开着几家小小的便利店和小吃店,空气中飘荡着油烟和食物混杂的气味。环境嘈杂而充满烟火气,与汪侠描述中高档会所的工作环境相去甚远,却更真实地映照着她此刻窘迫的生活。

王宁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过于急促的心跳。他拿起手机,点开汪侠的微信头像,发了一条信息:“我到了。草莓还新鲜着呢,水灵灵的。你在哪栋楼?”他特意强调了草莓的状态,仿佛那是他此行的通关文牒。

信息发送成功。屏幕显示“已送达”。

然后,是等待。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手机屏幕安静地躺在掌心,没有任何新消息的提示亮起。路边小吃店招揽生意的喇叭声、楼上不知哪户传来的争吵声、电动车驶过的滴滴声,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王宁盯着手机屏幕,那“已送达”三个字仿佛凝固了。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刚才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忐忑,此刻像冰冷的潮水般汹涌回卷,带着不祥的预感。

他忍不住,直接拨通了汪侠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单调而漫长的“嘟…嘟…嘟…”声,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他的神经上。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通了。

“喂?”汪侠的声音传来。但……那声音极其陌生。冰冷,干涩,没有任何温度,像一块被冻硬了的石头砸了过来。完全不是他熟悉的、哪怕带着哭腔也带着人气的语调。

“汪侠?是我,王宁。我到了,就在楼下,草莓……”

“你回去吧。”他急切的话被汪侠生硬地打断,那冰冷的语调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期待和热度,“我不想见你。草莓…我也不喜欢吃了。让你白跑一趟了。就这样。”

“啪嗒。”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急促而空洞的忙音:“嘟…嘟…嘟…”

王宁举着手机,整个人僵在驾驶座上,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泥塑木雕。耳朵里只有那单调重复的忙音,在狭小的车厢内无限放大、轰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车窗外的嘈杂人声、车声,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了,遥远而不真实。

不想见?不喜欢吃?白跑一趟?

这几个冰冷的词语,像带着倒钩的毒箭,反复在他脑海里穿刺。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副驾驶座位上那篮精心挑选的草莓。几个小时的车程,它们依旧饱满鲜艳,红得耀眼,散发着诱人的清甜香气,每一颗都承载着他清晨的期待和一路的忐忑。此刻,这抹鲜亮的红,却像是对他此刻处境最尖锐、最无情的嘲讽。

他猛地抓起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飞快地打字:“什么意思?汪侠?说好的不见不散呢?我开了几个小时车过来!”发送。红色的感叹号瞬间亮起——消息被拒收了!她被拉黑了!

不死心,他再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而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再拨,依旧是同样的提示音。一遍,两遍…那提示音如同最恶毒的嘲笑,彻底宣告了他的“被拒之门外”。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被愚弄的巨大愤怒和尖锐刺痛的屈辱感,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烧得他双颊滚烫,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操!”

喇叭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惊得路边几个行人纷纷侧目。

耍我?玩我呢?!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汪侠最后那句冰冷生硬的话。什么同病相怜,什么互相取暖,什么草莓约定,全他妈是假的!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巴巴地开了几百公里,像个笑话!他眼前闪过汪侠在视频里憔悴哭泣的样子,想起她诉说被骗、被甩时的绝望,想起她看到草莓视频时那亮晶晶的眼神和一连串的感叹号……那些画面此刻都扭曲变形,成了对他最大的讽刺。原来所有的脆弱和无助,都可能是博取同情、戏弄他人的工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他僵硬地坐在驾驶座上,像一尊被怒火烧灼的石像。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副驾驶上那篮红得刺眼的草莓,像烧红的烙铁,持续灼烧着他的视线和自尊。他摸出烟盒,手指颤抖着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啪嗒”响了好几次,才终于点燃。他深深地、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都被呛了出来。他不管不顾,继续大口吸着,仿佛只有这强烈的刺激才能压下心头那股快要爆炸的邪火和……那被愤怒掩盖的、更深处的、难以言说的钝痛。

烟灰缸里很快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灰白的灰烬。车厢内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和草莓那依旧挥之不去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甜香。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直到嗓子干得发疼,直到那盒烟彻底空了。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又渐渐西斜。他不知道自己在这车里坐了多久。愤怒的烈焰在持续的燃烧后,渐渐化为了冰冷、沉重的灰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感觉。

下午一点多了。手机屏幕依旧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音。

王宁最后看了一眼那篮鲜艳依旧、却无比碍眼的草莓。他面无表情地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沉闷的低吼。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粗暴地掉头,驶向来时的方向。

车子驶出嘈杂的居民区,汇入通往高速的宽阔马路。车速越来越快,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车窗紧闭着,车厢里沉闷得让人窒息,只有轮胎摩擦路面的噪音单调地响着。

那股冰冷的、被愚弄的耻辱感,随着车轮的滚动,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寂静中更加清晰地啃噬着他的神经。汪侠那张憔悴的脸,她绝望的哭泣,她看到草莓视频时发亮的眼睛,她急切地说“明天能送过来吗?”,她发定位时的干脆……这些画面像破碎的玻璃片,反复在他脑海里闪现、切割。最后,都定格在她那句冰冷的“你回去吧,我不想见你”上。

信任像一件脆弱的瓷器,被狠狠摔在地上,碎得无法拼凑。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所有的关心和付出,都成了对方肆意践踏的廉价品。一股狂暴的、无处发泄的怒火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车子驶上了一条相对空旷的省道。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明晃晃地照在副驾驶座位上那篮鲜艳的草莓上,红得刺眼,红得像血,像是对他所有愚蠢付出的无声嘲讽。

就是它!一切的源头!这该死的、徒劳的、象征着愚蠢和屈辱的草莓!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猛地向右一打方向盘,车子在空旷的路边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停了下来。

他看也没看后面是否有车,直接推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尘土的气息。他一把抓起副驾驶座位上那个沉甸甸的竹编篮子。饱满鲜红的草莓在篮子里微微滚动,有几颗滚到了边缘,摇摇欲坠,依旧散发着那清甜诱人的香气。

王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冰冷,没有一丝留恋。他走到车旁,手臂猛地抡圆,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满满一篮子鲜红,朝着路边的荒草地,狠狠地、决绝地扔了出去!

篮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沉重的弧线。撞击!竹篮瞬间变形,散开!无数饱满的、鲜红的草莓,像炸开的、鲜红的血珠,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果肉破裂的轻微“噗嗤”声,四散飞溅!

鲜红的果肉、汁液,混合着被摔烂的翠绿蒂梗,在灰黄的枯草和尘土上迸裂开来,涂抹出大片大片刺目而狼藉的红痕。浓烈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甜香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爆炸开来,浓郁得令人窒息。几只被惊动的麻雀扑棱棱地从草丛中飞起,发出尖利的鸣叫。

王宁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那片狼藉的鲜红。他的呼吸粗重,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那鲜艳的、破碎的红色,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也灼烧着他那颗同样被摔得粉碎的心。

几秒钟的死寂。然后,他猛地转身,拉开车门,重重地坐回驾驶座。“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力道之大,整个车身都震了一下。

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轮胎摩擦地面,卷起一阵尘土。车子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猛地窜了出去,绝尘而去。后视镜里,那片狼藉的、鲜红的、象征着所有愚蠢期待的草莓残骸,连同那个扭曲的竹篮,迅速变小,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被扬起的尘土彻底覆盖。

车厢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以及一片死寂般的冰冷。王宁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刀锋,眼神死死地盯着前方灰白色的路面,里面再也没有一丝波澜,只剩下被彻底冰封的、死寂的荒漠。

几天后的傍晚,N市郊外的工地上,暮色四合。电缆沟已经挖好,新砌的电缆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个沉默的堡垒。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泥土味、水泥的粉尘味,还有汗水的咸腥。

王宁蹲在一个刚抹好水泥的井口旁,粗糙的手指捻着半截烟。烟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工人们正收拾着工具,铁锹、洋镐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夹杂着几句收工前的闲扯。

“王哥,”小刘提着工具箱走过来,抹了把额头的汗,“东头那口井的水泥有点返潮,明天得再补一遍。”

“嗯,知道了。”王宁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头也没抬。烟灰簌簌地掉在脚边的泥土里。

小刘看着他,犹豫了一下。王哥这几天不对劲。话少得可怜,眉头就没松开过,眼神总是空的,像丢了魂。干活儿倒是一样狠,但那股劲儿,闷得吓人,不像以前骂骂咧咧却也爽利。他试探着问:“王哥,晚上…整点去?喝两口解解乏?”

王宁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狠狠摁灭在冰冷的井沿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子。“不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工装裤上的灰,“累,回去歇着。”

他径直走向停在工地边的皮卡车。拉开车门,一股混杂着烟草、皮革和…某种若有若无、几乎已经消散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王宁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坐进去,重重关上车门。

引擎启动,车灯撕开渐浓的夜色。车子驶离工地,汇入通往城区的稀疏车流。路灯昏黄的光线一道道滑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手机就扔在副驾驶座位上,屏幕漆黑一片,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自那天从A市回来,它就一直这样安静。那个熟悉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起过红点,没有闪烁过视频请求的图标。仿佛那个在无数个夜晚点亮屏幕、传递着绝望也分享着微弱暖意的存在,连同那篮被摔得稀烂的草莓一样,彻底消失在了省道旁那片荒草和尘土里。

王宁的目光掠过那漆黑的屏幕,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像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踩下油门,车子加速,将工地、将暮色、将那些混杂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连同手机里那片死寂的黑暗,一并甩在了身后越来越深的夜色中。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那光海明亮、喧嚣,却透不进这小小的、封闭的车厢。

车厢里一片沉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固执地填充着这片被彻底冰封的空间。王宁的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目视前方,瞳孔里映着不断延伸的道路和流动的光影,深不见底,像两口被寒冰彻底封死的深潭。

那里面,再也没有映出过一颗草莓鲜红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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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草莓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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