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带着浓烈尸腐与硫磺混合的恶臭，是楚夜恢复意识后唯一能感知的世界。污泥如同活物，从口鼻、耳道、甚至每一个被矿渣划开的伤口缝隙里，疯狂地钻入、挤压，企图将他彻底拖入这片万骨沉沦的深渊。

“嗬…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伴随着更多污浊的泥浆涌入，带来更深的窒息与灼烧感。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昂起头，脖颈青筋暴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口鼻从这致命的泥沼中拔了出来！

“噗——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喷溅出混合着黑泥和血丝的粘液。新鲜（如果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气能称为新鲜的话）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短暂的眩晕和更强烈的恶心。

视野一片模糊，只有无尽的黑暗，以及黑暗中漂浮的、幽绿色的、星星点点的磷火。它们像鬼魅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片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矿坑。远处，鞭子撕裂空气的爆响和模糊不清的惨叫此起彼伏，伴随着某种低沉、贪婪的啃噬声，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仿佛无数细碎牙齿在骨头表面刮擦的窸窣声。

楚夜瘫软在冰冷的泥浆里，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像被碾碎过又重新拼凑起来，尤其是背部，被那狠辣一脚踹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般的痛楚。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试图看清自己的处境。

四周是陡峭、湿滑、布满尖锐凸起的坑壁，一直向上延伸，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根本望不到顶。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污泥潭，无数嶙峋的白骨半沉半浮，如同地狱沼泽里伸出的绝望之手。刚才抓住他脚踝的，正是一只从污泥中探出的、只剩下森森指骨的手爪。它空洞地指向黑暗深处，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怨毒。

“万骨噬魂矿坑…”楚夜喉咙滚动，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这个名字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被抽走灵骨、废掉修为、打入这绝地…洛璃那看似悲悯实则冰冷的眼神，长老们高高在上的宣判，还有那些昔日同门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所有画面在剧痛和绝望中翻腾、扭曲，最终化为一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

“我不能死…不能死在这里…”牙齿深深嵌入下唇，咸腥的血味让他混沌的大脑获得一丝短暂的清明。恨意是此刻唯一的燃料，支撑着他这副残破的躯壳。他必须活下去！活着爬出去！活着…把那些人加诸于身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他尝试挪动身体，污泥巨大的吸力立刻传来，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泥潭下拖拽。每一次挣扎，都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带来更深的疲惫和窒息感。他喘息着，目光落在身旁一具半埋在泥里的枯骨上。那骨架相对完整，头颅歪斜着，空洞的眼窝似乎在凝视着他。

鬼使神差地，楚夜伸出手，抓住了那根暴露在污泥外的臂骨。入手冰凉刺骨，带着矿坑特有的阴湿滑腻。就在指尖触碰到骨骼表面的刹那——

嗡！

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晰的悸动，顺着指尖猛地窜入楚夜体内！冰冷、绝望、带着滔天的怨恨和不甘！那感觉如此强烈，仿佛这具死去不知多少岁月的枯骨，其残留的最后一丝意念，正通过冰冷的骨头，向他发出无声的控诉！

“呃！”楚夜猛地缩回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幻觉？还是这鬼地方连死人都不得安宁？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具枯骨。就在这时，一种更加诡异的感觉弥漫开来。

不再是清晰的意念冲击，而是无数细碎的、模糊的、如同风中呓语般的“声音”，开始在他耳边，不，是在他的骨头里、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那不是真正的声音，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嗡鸣”和“低泣”，混杂着无尽的痛苦、诅咒、以及对血肉生机的疯狂渴望。

“饿…”

“痛啊…”

“杀…杀了他们…”

“我的骨头…我的骨头碎了…”

“光…好黑…好冷…”

这些破碎、混乱、充满负面情绪的“尸语”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从脚下冰冷的污泥中，从周围嶙峋的骨堆里，甚至从矿坑深处那永恒的黑暗中渗透出来。它们无孔不入，冲击着楚夜脆弱的精神防线，让他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刚刚压下去的恶心感再次翻江倒海。

“闭嘴！都给我闭嘴！”楚夜痛苦地捂住耳朵，但这毫无作用。“尸语”并非通过空气传播，它们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难道还没被折磨死，就要先被这些亡魂的低语逼疯？

就在他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脊柱深处，那被粗暴挖走灵骨后留下的、空洞而剧痛的伤口位置，突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感。

那感觉稍纵即逝，如同寒夜里一点即将熄灭的烛火。但它出现得太突兀了！在这片只有冰冷、绝望和死气的深渊里，这一点点微弱到极致的“暖意”，却像惊雷般在楚夜混沌的意识中炸响！

他猛地屏住呼吸，强忍着精神被“尸语”撕扯的痛苦，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内视那处代表着废黜与耻辱的脊柱空洞。

没有灵光，没有力量。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但刚才那感觉…绝对不是错觉！

楚夜死死盯着那虚无的空洞，如同一个濒死的囚徒盯着牢门最后一丝缝隙透入的光。他强迫自己忽略那无处不在的“尸语”，忽略身体的剧痛和污泥的冰冷，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那一点。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磷火无声飘荡，尸语永恒低喃。

就在他精神力几乎耗尽，意识即将再次涣散之时——

嗡…

又来了！

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摇曳。在那脊柱空洞的绝对黑暗中，一个比针尖还要细小无数倍的光点，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它微弱得几乎不存在，散发出的也不是纯粹的灵光，而是一种…带着破碎感的、极其黯淡的星辉余烬！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牵引力，从那光点中散发出来。周围空气中弥漫的、那些冰冷死寂的“尸语”所携带的负面能量——怨恨、痛苦、不甘的残念，如同受到磁石吸引的铁屑，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朝着那微小的光点汇聚过去！

光点吸收了这些阴寒的能量，似乎…稳定了那么一丝丝？光芒虽然依旧微弱得可怜，但楚夜敏锐地捕捉到，它闪烁的频率似乎降低了一点点，仿佛得到了某种最低限度的“滋养”！

这个发现让楚夜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

星辰灵骨被挖走了，但…并非彻底消失？还有一丝本源残留在这无边的黑暗空洞里？它…它在吸收这里的死气和怨念？！

狂喜瞬间淹没了他！虽然这力量微弱到连一只蚂蚁都捏不死，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并非彻底的废人！意味着这片被视为绝境的万骨噬魂矿坑，对于这丝残存的星辰本源而言，或许…或许是一种另类的“养料”？！

生的希望，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在绝望的泥沼中探出了头！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楚夜的眼神变了。之前的绝望和痛苦并未消失，但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执拗的光芒所覆盖。他不再徒劳地挣扎试图脱离泥潭，反而放松身体，任由污泥包裹，只将口鼻艰难地维持在水面之上。他开始主动地、贪婪地捕捉空气中那些无形的“尸语”低喃，尝试用意念引导那冰冷、混乱的负面能量，汇向脊柱深处那个微弱的光点。

这个过程痛苦而缓慢。每一次主动接触那些亡魂的怨念，都像是在用钝刀切割自己的灵魂，带来剧烈的精神刺痛和眩晕。引导那些混乱的能量更是艰难无比，如同在狂风中试图控制一缕烟雾。十次尝试，九次失败，仅有一次能有一丝微不可查的能量被光点捕捉、吸收。

但楚夜没有放弃。每一次成功，脊柱深处那微弱的暖意就多持续一瞬，那光点的闪烁就似乎更稳定一分。这微小的进步，成了支撑他在这地狱中坚持下去的唯一支柱。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污秽的泥潭中，贪婪地舔舐着任何一丝可能维持生命的“养分”。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楚夜的精神因持续的消耗和冲击而极度疲惫，身体在冰冷的泥浆中渐渐麻木。就在他意识即将再次沉沦之际——

“啪嗒…啪嗒…”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拖拽地面的刺耳摩擦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矿坑底层这片只有“尸语”的死寂。

楚夜浑浊的眼球猛地转动，透过污泥的缝隙，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幽绿的磷火映照下，一个高大、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坑壁边缘狭窄的栈道上。那人穿着肮脏油腻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条乌黑发亮、浸透了血渍的蟒皮鞭。他面容丑陋，脸上布满了坑洼的疤痕和一层洗不掉的矿尘油垢，一双三角眼在磷火下闪烁着豺狼般残忍而麻木的光。

是监工！而且是经常在矿坑底层巡视、以折磨矿奴取乐、绰号“王麻子”的那个！

王麻子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扫视着下方的污泥潭。他显然看到了在泥浆中微微起伏的楚夜。

“嗬，新来的？”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砂纸摩擦锈铁，“命挺硬啊，掉进‘腐骨潭’还没被拖下去啃干净？”他咧开嘴，露出焦黄发黑的牙齿，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物。

楚夜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浇了一盆污水。他蜷缩在泥浆里，一动不敢动，只希望对方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或者离死不远。

但王麻子显然没打算放过他。他慢悠悠地解下腰间的鞭子，在手里掂量着，鞭梢垂落，几乎要碰到泥潭表面。

“装死？”王麻子嘿嘿冷笑，三角眼里的残忍光芒更盛，“老子最讨厌装死的废物！给老子滚起来！这‘腐骨潭’是你能泡澡的地方？滚去挖矿！挖不够今天的‘噬魂矿’份额，老子就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抽出来，扔下去喂那些‘骨蛭’！”

话音未落，那乌黑的鞭影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撕裂浑浊的空气，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朝着泥潭中楚夜的脊背狠狠噬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