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穿透赤脚的脚掌，狠狠刺进骨髓。陈韵猛地一颤，意识被这刺骨的寒意强行撕开一道缝隙。
刺眼的白。
头顶是两排惨白的条形灯管，毫无温度地泼洒着光线，将这方空间涂抹得一片死寂的亮堂。空气如同凝固的液体，每一次呼吸都拖泥带水，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福尔马林特有的腥气霸道地灌入鼻中，直冲喉咙深处，带来一阵阵的干呕。这股味道，是死亡的防腐剂，萦绕不散，宣告着此地主人的身份。
停尸间。
陈韵僵硬地转动脖颈，颈椎发出生涩的“咔哒”轻响。视线扫过脚下光滑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倒映着顶上灯管破碎扭曲的光斑。旁边，是一排排沉默矗立的长柜，整齐嵌在墙壁里，每一个柜门都光洁锃亮，模糊地映照出他此刻苍白狼狈的影子，乱糟糟的黑发紧贴汗湿的额头，一件洗得发旧的廉价灰色T恤沾满了泥土和几片可疑的深褐色污渍，牛仔裤膝盖处磨破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擦伤的皮肤，残余着点点干涸的血迹。脸上残留着惊魂未定的茫然，更深沉的，是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的滔天恨意。
恨！
恨这个冰冷得没有丝毫人情味的世界！恨那个将他推向疾驰卡车轮下的“好友”林宇！恨这具身体里残留的、属于原主的懦弱记忆碎片——那个在学校角落里被随意踢打书包、面对嘲讽只能低头的窝囊废！更恨这该死的命运，把他一个异世的灵魂，像丢垃圾一样甩进这具“尸体”里，丢进这个停尸的格子间，等着被打上死亡的标签，塞进那冰冷的抽屉！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死？！凭什么他要承受这一切？！
“哐啷——！”
一声沉重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粗暴地撕破了凝固的死寂。
隔壁停尸格猛地被拉开，一个穿着深蓝色工服、袖口沾满暗红褐色污迹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他拖着一个包裹着陈旧白布的长条状物体，布匹下渗出深色的湿痕，在地上拖拽出一道污浊的轨迹。
“妈的……又是个倒霉催的横死鬼……”管理员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不耐烦和麻木，“尽给老子添麻烦……”他嘟嘟囔囔的抱怨在空旷冰冷的空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投入深潭的几颗石子，转瞬就被更庞大的死寂淹没。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远去，停尸间那扇厚重的铁门发出“哐当”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陈韵急促的喘息声，和这一排排沉默矗立、等待填满的金属方匣。
冰冷的空气再次涌入肺部，像吞下了一把尖锐的冰渣，刮得喉咙生疼。胸腔里那颗心，被无边无际的恨意和冰冷的绝望反复捶打，几乎要炸开。他猛地转过身，像是要逃离身后那片象征最终归宿的金属森林。
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墙壁上唯一的“窗户”——一面巨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落地镜。镜面异常光洁，冰冷得没有一丝尘埃，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全部的狼狈和眼底深处翻滚的疯狂。
镜子里的他，乱发，污衣，破裤，眼神涣散又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一个被世界彻底抛弃，像垃圾一样丢在这里的……垃圾。
“呃啊啊——！”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理智的弦在恨意的灼烧下即将绷断。所有的愤怒和不甘，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攥紧的拳头，带着全身的力量，狠狠砸向那面冰冷光滑的镜面！
砰——！
剧痛从指骨瞬间炸开，沿着手臂的骨头疯狂蔓延，仿佛整只手都碎裂了。镜面纹丝不动，只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响。
“嘘……”一个声音响起。
轻得如同耳语，如同叹息。
却又清晰得如同直接在陈韵的脑中震荡，直抵灵魂的最深处。
“愤怒……”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在欣赏某种稀有标本般的玩味，“真是一股澎湃的能量。”
陈韵猛地抬头。
镜子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乱发，破衣，沾着污泥和血迹的脸。然而，镜中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的嘴角，却正缓缓向上勾起。
一个冰冷的、玩味的、带着洞穿一切戏谑与漠然的弧度。
绝不属于陈韵此刻表情的微笑！
镜中人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惊恐和愤怒燃尽的灰烬。那双眼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漩涡，旋转着莫名的恶意和一种非人的、居高临下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只在徒劳挣扎的虫子。
“陈韵？”镜中的“自己”开口了。声音低沉悦耳，却透着一种奇异的。“一个被‘朋友’推向死亡轮下的可怜虫？一个……不属于这里的……漂泊的灵魂？”那语调精准得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轻描淡写地切开陈韵最深的秘密和最隐秘的疼痛，将血淋淋的内心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陈韵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膛！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你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镜中人微微歪了歪头，动作优雅从容得近乎诡异。“名字？一个代号罢了。你可以叫我……邻居。”他轻轻抬起手，那动作流畅而慵懒，指向陈韵身后那一排排沉默矗立的冰冷钢柜，“看看你的邻居们，多么……安详。”
邻居？谁？这些死尸？
陈韵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抗拒的惊悸，顺着镜中人那根苍白修长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猛地回头看去。
目光扫过那些冰冷光洁的停尸柜门板——
嗡！！！
大脑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他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身体剧烈地一颤，踉跄着倒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每一个！每一个光洁如镜的金属柜门板上！
映照出的，根本不是冰冷的反光！
而是“他”！
苍白的、僵硬的、死寂的……无数个“陈韵”的脸！
溺水的“他”，脸部肿胀惨白，眼珠凸起，口鼻周围凝固着淡红色的血沫。车祸的“他”，头颅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半边脸颊血肉模糊，碎裂的骨头刺破皮肤，白森森的伤口清晰可见。高空坠落的“他”，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破碎的、被暴力揉捏过的姿态，四肢扭曲断裂，像一个被摔坏的玩偶，在地面涂开一片暗红……
溺毙的肿胀，车祸的扭曲，高坠的破碎……密密麻麻，无穷无尽！如同超市货架上等待出售的、属于他自己的死亡复制品！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作呕，残忍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视觉的冲击力狂暴地摧毁着一切理智。胃猛地痉挛成一团，剧烈的抽搐让陈韵张大了嘴，一股酸涩腥臭的胆汁混合着胃液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才将那恶心的呕吐物强行压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撞击声在死寂中清晰得可怕。
“幻觉……”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下一点，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这他妈是幻觉！放我出去！！”最后的尾音撕裂，变成了绝望的呐喊。
“幻觉？”镜中人发出一声轻快的嗤笑，那笑声在绝对寂静的停尸间里回荡，如同冰锥相互撞击，寒意刺骨。“多么可爱的自我安慰。他们是你，陈韵。是构成‘陈韵’这个存在的碎片，是灵与血肉强行分离时溢出的……残渣。可怜的小虫，你猜，”镜中人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恶魔般的蛊惑和残忍，“真正的你，会不会……也躺在其中某个格子里，正等着被推进去，成为这里永恒的住户？”
冰冷的恐惧如同黑色的沥青，瞬间灌满了陈韵的每一个毛孔，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他猛地扭过头，目光惊恐地在那一排排映照着自己不同死亡面孔的柜门上疯狂扫视。溺毙的惨白发胀，车祸的支离破碎，高坠的触目惊心……每一个“他”的死状都如同最高清的恐怖电影截图，反复播放，告诉他这就是他唯一的下场！
“真正的契机……”镜中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残酷的诗意和洞悉一切的冷漠，“总是诞生于彻底的绝望。愤怒？不错。但这远远不够。你还不够绝望。你需要……更强烈的催化剂。”他优雅地抬起苍白的手，食指虚虚指向陈韵身后的某个位置。
咔嚓！咔嚓！咔嚓！
一连串密集、刺耳、如同骨骼断裂的锁扣弹开声骤然响起！比之前管理员弄出的声响更近！更响！更令人毛骨悚然！
陈韵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他如同生锈的机器，一寸寸地、无比僵硬地转过身。
就在他身后的那一排！三个冰冷的停尸格的不锈钢门锁，毫无征兆地、在同一时间自动弹开！门板无声地向内滑开！冰冷的、足以容纳一具尸体的抽屉架，缓缓地向外滑出！
陈韵的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砸在地上！三个敞开的停尸格里，三具被肮脏泛黄裹尸布覆盖着的“尸体”轮廓，清晰地暴露在惨白刺目的灯光下。
轮廓！和他自己的身高！一模一样！
其中一具，在滑出的过程中，一只僵硬苍白的手，从裹尸布粗糙的边缘滑落出来，无力地垂在冰冷的金属架边缘。那手指的形状，指甲修剪的弧度，甚至手腕内侧靠近脉搏处一小块连陈韵自己都快忘记的、浅浅的旧疤……
都和他自己的手，分毫不差！
“呵…”镜中人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冰冷的轻笑，“现在绝望了吗，小虫？是否觉得，这冰冷的格子，才是你唯一合理的归宿？”
最后一个音节轻飘飘地落下。
呼啦——！
那三具裹尸布下的“尸体”，猛地剧烈震动、抽搐起来！仿佛下面捆缚的不是死物，而是三个疯狂挣扎的活物！肮脏的白布被剧烈地扯动、起伏，勾勒出下面肢体疯狂扭动、蹬踹的线条！布料被扯开一些缝隙，隐隐露出底下灰败僵硬的皮肤边缘——那肤色，那死亡的质感……正是死亡后的陈韵！
更让陈韵恐惧的是，那三具疯狂挣扎的“尸体”，它们的头部在白布下猛地、齐刷刷地转向了陈韵的方向！
三道冰冷、死寂、充满了无尽恶毒和饥渴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带着倒刺的冰锥，穿透了裹尸布那薄薄的阻隔，死死地钉在了陈韵的脸上！
那不是尸体的目光！
那是来自地狱深渊的、永不满足的凝视！
“啊——！！”
极致的惊恐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防线。陈韵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烧，猛地向后弹开躲避！
砰！
后背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身后那面巨大、冰冷、光滑如水的落地镜！彻骨的寒意瞬间透过单薄的衣物，刺入皮肉，直抵骨髓深处！
镜中倒映的那个存在，在陈韵撞上镜面的瞬间，那张带着永恒冰冷微笑的脸庞，骤然在视野中放大、清晰！那双深邃诡异的眼眸，如同两个吞噬一切的黑洞，疯狂扭曲着周围的景象，也吞噬着陈韵仅存的最后一点意识。
“签个协议吧，陈韵。”镜中人的声音不再回荡在空气中，而是如同最古老、最晦涩的恶魔低语，带着不可违抗的绝对意志，直接抵达他的灵魂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