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招听着王富贵说话,瞳孔猛地收缩——
不对!
半月前。
查洪涛案时,因为张欣欣,他对乡招待所的事儿还是了解的。
此刻。
他往窗外一瞅,远处乡招待所三层红砖楼还是那副灰扑扑的老样子,哪像动过装修的?
“王所长,”陆招目光落在王富贵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蒙鬼呢?你张眼往外看看,这么久过去了,乡招待所,压根没开工!”
“啊?”
王富贵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说话都不利索了:“是……是还没开工呢,但因为孙书记特意吩咐,加紧装修,采购建材,所以上礼拜就把十万块一次性转给李老板了。”
没开工就一次性转工程款?
明显违规啊!
还是孙兴要求的……
陆招的眼神瞬间冷得能结冰。
“多话我不说了,王所长,违规拨款必须追回,补贴也要及时转给乡里的学校!”
“你呢,作为财政所所长,心里透亮,这钱要是追不回来,挪用教育经费的罪名,搁谁脑壳上都不好受!”
“这账,我盯着!”
“出了岔子,第一个被拎出来的是谁,不用我掰扯吧?”
王富贵只觉后背衬衫早被冷汗浸透,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陆招的话字字如重锤砸在心头,挪用教育经费的罪名他担不起,可孙书记那边也惹不起。
“好吧,陆乡长,我这就去把钱要回来吧。”
他喉咙发紧,只能硬着头皮去找李海。
……
李海家。
新盖的二层砖瓦房在阳光下亮得晃眼,瓷砖墙白得瘆人,跟周围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比起来,扎眼得很。
铁门半掩。
院内传来低沉的犬吠。
王富贵踮脚望去。
李海正蹲在阴凉处,用一根牛肉干逗弄着一只体型壮硕的德国牧羊犬。
那狗毛色油亮,脖颈处的铁链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吐着舌头兴奋地转圈,爪子把地面刨出深深的沟壑。
“李老板……”王富贵喊了一声,试探着敲门,随即开门见山,“商量个事儿,乡招待所那十万块装修款,你看,能不能先退回来?乡里急着用......”
李海看清来人,嗤笑一声,故意把牛肉干在牧羊犬眼前晃得更欢。
“王所长,你脑子没被日头晒坏吧?我和孙书记可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你来我这找不痛快?这钱进了我口袋,就别想掏出去!”
王富贵急得直搓手,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可这是违规拨款,要是被查出来......”
“查?谁敢查!”李海猛地起身,吓得牧羊犬直立起来,前爪在空中挥舞,“兴源乡孙书记说了算,我和孙书记铁得很,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汪吼!
牧羊犬突然发出一声威吓的低吼,惊得王富贵后退半步,啥也说不出来,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家伙,搞什么鬼?”
而李海眯眯眼,想了想,抓了件衣服,朝着乡政府而去。
他径直推开党委办公室的门。
孙兴正看着报纸。
“兴子!”一进门,李海一屁股坐在会客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刚才财政所的王富贵来找我,张口就要招待所那十万块装修款,也不说为啥,你这边什么情况?我可是跟你明说,那钱我用了一半,给你妹在西虹市买了房,退不了了!”
“什么?王富贵问你要钱?”
孙兴愣了一愣,脸色阴沉地能拧出水:“反了他了!”随即冲门外喊道:“来人,去,把王富贵给我叫来!”
很快。
王富贵一脸忐忑地出现在孙兴的办公室。
李海斜倚在沙发上,双腿交叠,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扶手,眼中满是得意。
“王所长!”孙兴怒目圆睁,“谁给你的胆子,去问李老板要钱的?眼看着招待所的工程就要开始了,建材也都快买得差不多了,你把钱要回来干什么?你这不是拆我的台吗?”
“我我……”
王富贵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却被孙兴的怒吼声淹没,只得离开。
孙兴对着李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阿海,别东想西想。在兴源乡,我孙兴定下来的事儿没人能改,你放心地拿钱办事就好!”
“不过,剩下的五万块,你能办好事吗?”
“没问题!”
李海胸膛微微挺起,脸上的得意更甚。
……
陆招办公室。
“陆乡长,你看,孙书记就是这么个态度,要不……再等等?”王富贵既委屈又尴尬,小心翼翼地问着,“下半年,县里拨款,到时再发补贴和工资吧……”
陆招脸色难看。
“到时?你的意思……还让那些老师学生饿着肚子等半年?”
王富贵耸了耸肩,眼皮半耷拉着,长叹一口气。
“陆乡长,你有所不知,往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就让师生们再苦一苦吧……想要回李海那边得钱,除非跟孙书记撕破脸……”
“够了!”
陆招猛地拍案而起,桌面的文件被震得簌簌作响!
“王富贵!你的党性,你的原则呢?”
“据我所知,你也是从这山里走出去的!”
“当年,你读书时,教室漏雨、课桌摇晃,孩子们趴在膝盖上写作业的场景你忘了?”
“现在你轻飘飘一句‘再苦一苦’,良心被狗吃了?”
“教育经费是孩子们的救命钱,孙书记违规,你跟着助纣为虐?”
“我我……”
王富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沉默良久。
王富贵抿了抿嘴唇。
“陆乡长,你说的我都懂,但为了这几万块钱……您真要去和孙书记吵个天崩地裂吗?”
“书记和乡长不和……这事儿要是传到镇里,甚至县里,咱们兴源乡政府的脸面就全丢光了!”
“……”
陆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思虑片刻。
陆招示意他先行离开。
李海与孙兴两人关系之密切,远超他想象。
贸然向李海索要那笔被挪用的教育经费,无异于直接与孙兴撕破脸皮。
在兴源乡,他根基尚浅,行事处处受制于人,一旦与孙兴交恶,日后工作开展怕是举步维艰。
两世为人。
他深知教育经费被挪用之事,在基层早已是见怪不怪的潜规则。
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师生们的生活如往常一般,还能维持与孙兴表面上的和谐。
毕竟,在体制里,与上级领导维系良好的关系,始终是官场生存的不二法则。
……
下班后。
陆招提着两包红糖,踏入了江临夏简陋的宿舍。
江临夏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忙起身相迎,连声道谢。
陆招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餐桌上那碗清可见底的粥和几片青菜叶上,心中不禁一阵刺痛。
“江老师,你晚上……就吃这个?”陆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眉头紧锁。
江临夏却笑得云淡风轻:“能吃饱就行,等下个月工资发了,再好好改善改善伙食。”
陆招苦笑摇头,心中五味杂陈:“只怕工资一到手,你又会拿去给学生们买学习用品、添置生活必需品,自己还是舍不得吃好的……”
他顿了顿,终是没有将那句“下个月乡里可能连工资都发不出”的残酷现实说出口。
江临夏豁然笑道:“没关系,忍一忍就过去了。”
忍……
陆招心中仿佛有团火在烧,猛地咬紧牙关,嘴里喃喃自语:“忍一忍,忍一忍……”
兴源乡的老师们,在艰苦的环境中默默耕耘;
学生们,在简陋的教室里勤奋学习。
这一幕幕画面,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痛着他的心。
他眼睛一睁。
忍个屁啊!
重生一世,还忍,那自己重生个什么劲!
陆招突然挺直脊背,郑重地看向江临夏,目光灼灼。
“江老师,相信我,工资和补贴马上就会发下来,乡政府绝不会让你们这些老师和学生吃苦的!”
江临夏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陆先生,你可能是外地人,不了解这边的情况,这钱,哪有那么容易发下来呀?说实话,今年能补全就不错了。”
陆招却是嘴角一斜,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
“那如果最近真的发下来,怎么讲?”
江临夏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泛起光亮。
“陆先生,你这是……想跟我打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