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空气总是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抱着湿透的教案冲进楼道，发梢滴落的水珠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痕迹。三楼转角处，林知夏的油纸伞突然探出来，伞面倾斜成温柔的弧度，将细密的雨丝挡在我头顶。

"这样要感冒的。"她的声音裹着淡淡的茶香，玉镯轻碰伞柄发出清响。我这才发现她旗袍下摆也沾着雨水，显然是特意在等我。302室的门虚掩着，肖邦的《夜曲》从门缝里流淌出来，混着檀木与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茶几上的紫砂壶还冒着热气，林知夏变魔术般从抽屉里拿出干毛巾，又往青瓷杯里添了几朵白菊。"上周去山里采的，"她用银茶匙搅动茶汤，"配着雨落的声音喝，最是清心。"我这才注意到客厅的窗纱没拉，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成河，在琴键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钢琴凳上摊开的《平均律曲集》夹着银杏书签，铅笔批注的字迹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晕染。林知夏将茶盏推到我面前，指尖划过某个小节："巴赫的作品就像精密的齿轮，每个音符都藏着永恒的秩序。"她突然起身打开顶灯，暖黄色的光晕里，我第一次看清她耳后的纱布——淡粉色的痕迹从鬓角延伸到脖颈，在素净的旗袍上显得触目惊心。

"老毛病了。"她察觉我的目光，伸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动作却比往日迟缓许多，"倒是你，最近总加班到这么晚？"话音未落，窗外突然炸响惊雷，我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却听见琴盖"啪"地合上。林知夏背对着我整理乐谱，声音压得很低："雨太大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那之后的日子，琴声开始变得支离破碎。清晨的平均律总会在某个高音处戛然而止，傍晚的月光奏鸣曲也时常被突兀的停顿打断。有次我借口送伞敲响302的门，门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许久才传来林知夏沙哑的声音："放门口就好。"

某个深夜，我被急促的咳嗽声惊醒。趴在猫眼上张望，只见林知夏裹着黑色披肩，在楼道里颤抖着点燃香烟。月光透过气窗洒在她身上，将本就单薄的身影拉得支离破碎。她仰头吐出烟圈的瞬间，我看见她锁骨处蜿蜒的绷带，像条苍白的蛇。

"想学《离别》吗？"三日后的黄昏，林知夏突然推开我的房门。她换了件深紫色旗袍，精心描过的眉梢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钢琴凳上摆着两杯冷透的茶，琴谱翻到肖邦的《升C小调圆舞曲》，"这首曲子，要把每个音符都揉碎了，再拼出完整的痛。"

她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却在第一个音符处悬停。"十九岁那年，"她的声音混着窗外的蝉鸣，"我在维也纳比赛前一天，收到父亲的讣告。评委说我弹得太悲伤，可他们不知道，每个音符里都落着未干的眼泪。"琴键终于发出声响，破碎的旋律里，我仿佛看见年轻的林知夏在异国街头狂奔，高跟鞋踏碎满地月光。

暴雨再次来临时，我抱着退烧药冲到302。门没锁，林知夏蜷在沙发上，枕边散落着止痛片和化验单。听见动静，她慌忙将纸塞进靠垫下，却被我瞥见"胰腺癌晚期"的诊断结果。我们对视良久，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疲惫："被你发现了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林知夏从琴凳夹层取出牛皮纸袋。病历单、泛黄的获奖证书、还有枚停摆的怀表，最底下压着未写完的信，墨迹被泪水晕染成模糊的云："小悠，若有天我......"她将信封塞进我手里，玉镯滑落腕间，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回响。

那夜的雨持续到天明，我在雨声里读完了林知夏的半生。从天才少女到乡村教师，从国际赛场到三尺讲台，每个转折处都画着樱花的图案。信的末尾，她用红笔写着："音乐是不会说谎的，就像春天总会到来。"而窗外，被雨水打落的樱花正在积水中旋转，宛如未寄出的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