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玄大陆,南域边陲,青岚国疆域最西端。
青石镇,一个蜷缩在连绵险峻山峦皱褶里的凡人小镇,像是被喧嚣尘世遗忘的一枚卵石。时值晚秋,正是一年中最后,也最丰饶的采药时节。
山风沿着青石镇两侧高耸的壁垒般的山脊呼啸而下,刮在脸上带着清晰的凉意,卷起林间堆积的枯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镇口那蜿蜒而出、通向山外的崎岖土路。
枫树林深处,金红绚烂如火。
“嘿哟~采得三叶回魂草哎…换钱给我娘亲买衣袍唷……”
荒腔走板的少年调子被山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欢快,从浓密的赤红枫叶下传来。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身材略显单薄的少年,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后背那几乎与他等高的沉重竹篓里,已装了半篓形态各异的药材。
少年名叫林逸,十六七岁模样,脸庞还带着未完全褪尽的稚气,但常年攀爬山崖采药留下的风霜痕迹,又刻下了一丝超越年龄的坚韧。此刻,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收获的喜悦,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株刚挖出来、根须上还带着湿润泥土、叶片边缘泛着奇异星点银光的草植用特制的薄牛皮纸包好。这是“星纹草”,不算顶稀罕,但对调理虚寒之症颇有奇效,镇上药铺收购的价格不低。
他娘亲身子骨一向不好,常年病着,家里的药罐子几乎没凉过。这篓药材若顺利卖掉,足以换来够娘亲舒坦过冬的厚实棉衣和几个月的汤药钱,兴许还能结余点,给自家那扇老是漏风的破木门换个新的。
日头已经往西边的山巅滑落,橙红色的光晕大片泼洒在层层叠叠的枫林叶浪上,镀了金,染了血。林子里光线明显开始转暗,气温下降得也更快了。
“啧,又贪晚了。”林逸抬头望了望天色,皱了下眉,把最后一点泥土拍掉,快速将包好的星纹草放进背篓最稳妥的位置。他弯下腰,双手握住篓绳,用力一勒,固定在肩背上,篓底的竹篾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药草的清新、泥土的微腥和他额头渗出的汗水气息混杂在一起。
篓很沉,腰背传来酸胀的疲惫感。但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还是振作精神,准备加快脚步。
回家。
沿着熟悉的山道往下走,青石镇那不甚齐整的轮廓开始在稀疏的林木间隙隐约浮现。几缕灰白炊烟正稀薄地升上傍晚青紫色的天空,带着一丝柴火特有的烟火气,钻进林逸的鼻子里。
闻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想到母亲此刻大约正倚在门边,朝这条山道的方向翘首张望,焦急他怎还不回来,林逸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又加快了三分。
越靠近镇口,那股燃烧柴火的味道本该越浓郁,可林逸的脚步却在走出枫林边缘、踏上最后一段土坡时,猛地顿住。
不对劲!
一种异样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毫无征兆地缠绕上他的脊椎。
太安静了!
除了呜呜咽咽的山风,整个青石镇像死了一样。没有平日傍晚此起彼伏的犬吠,没有孩童嬉闹追逐的喧笑,没有街坊邻居隔着矮院墙互相吆喝的粗豪话语,甚至……没有一丝灯火!
天光还未全暗,按常理,正是各家各户掌灯做晚饭的时候。然而此刻,坡下的青石镇,像一头蛰伏在昏昧天光中的巨兽尸体,黑沉沉的一片死寂。那几缕本就不甚粗壮的炊烟,非但没有增多,反而彻底断了根。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林逸的脚底板瞬间冲上了天灵盖!
篓绳深深勒进他的肩膀,冰凉的金属扣子硌着骨头,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心脏在胸膛里疯狂擂鼓,像是要挣脱囚笼跳出来。
“娘亲……刘叔……张伯……”林逸喉咙发干,下意识地念叨着,声音小得几乎被风吹散。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攥紧了他。
跑!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下土坡,背上沉重的药篓成了最大的累赘,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急促抽拉,粗重的喘息声在极度安静的黄昏里格外刺耳。
近了,更近了。
当林逸终于冲入狭窄的镇口,踏上那条贯穿全镇、被无数双脚踩踏得光滑的石板主街时,他的身体彻底僵住,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眼睛所见到的景象,瞬间击穿了他脆弱的心脏防线,只剩下最原始的空白。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巨兽濒死流出的血浆,从两侧陡峭山壁的缝隙里吝啬地、断断续续地投射进来,恰恰照亮了这条石板街道,也照亮了这条街道上——人间地狱!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比山里最猛兽的腥臊还要浓烈百倍,浓稠得几乎凝固了空气,呛得林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街道两侧,那些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的低矮木屋、茅草顶的土屋,此刻大都门户洞开,或者干脆被一股难以想象的暴力砸成了碎片。残破的门板、碎裂的窗棂,散乱地抛掷在污秽的石板地上,和粘稠的黑色血迹混在一起。
曾经被晒得发白的青石板上,此刻浸满了黑红粘稠的液体,沿着路面的缝隙肆意流淌、汇聚成洼。那绝对不是油漆!每一片深褐干涸的边缘,都凝结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泼洒在凹凸的石壁、褪色的门楹、甚至枯黄的草茎上,肆意涂抹着死亡的图章。
尸体。
横七竖八,姿势扭曲地躺在街心,蜷缩在墙角,甚至是挂在断裂的篱笆上!
是林逸从小看到大的面孔!
平日里总是笑呵呵在街口蹲着抽旱烟、偶尔会给他一小把烤栗子的老赵头,此刻仰面倒在染血的水洼里,浑浊的老眼无神地望着褪了色的天空,胸口破开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隔壁染坊里嗓门最大的泼辣婶子,此刻就趴在她家那扇被砸得稀烂的木头大门前,一只手向前伸着,指甲深深抠在门槛上,满是血污的脸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极度恐惧和绝望。她的背后是一片可怕的焦黑。
一群平日里总是追在林逸后面讨要野果、野花,奶声奶气叫着“林逸哥”的小萝卜头们,此刻像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小小的身体蜷在一起,堆在巷子口的阴暗角落。青白的小脸上没有丝毫生气。
屠宰场。
林逸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在嗡嗡作响。什么人间?这分明是十八层血池地狱投下的影子!刺鼻的铁锈腥气和内脏散出的恶臭,化作无数根冰冷的针,从他的鼻腔狠狠地扎进肺部,直透脑髓!
“娘——!娘——!”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猛地从林逸喉咙深处炸开,撕裂了这死寂黄昏的最后一层薄纱。所有的空白、僵硬,瞬间被火山爆发般的恐惧和心胆俱裂的剧痛冲垮!
他像一头绝望哀嚎的幼兽,本能地朝着自家那个在山坡上孤零零的小院方向冲去!沉重的药篓绊在路边翻倒的石磨上,竹篾碎裂的声音刺耳,背带断裂,半篓拼尽力气采回的珍贵药材,连同那张包着星纹草的薄牛皮纸,像垃圾一样随着他前冲的力道泼洒出来,混入泥泞的血泊里。
林逸一个趔趄,差点扑倒,但他根本不管不顾!药草?此刻在他眼里连尘土都不如!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疯了似的狂奔。踩过冰冷的血洼,踢开挡路的杂物,破碎的背篓残留物挂在背上,随着他的奔跑疯狂摆动。
“不……不要……”破碎的哽咽声从他不断抽动的喉咙里溢出,视线已经被滚烫的热泪彻底模糊。他不敢去看沿途那些熟悉的、现在却变得无比狰狞陌生的尸体面容。
“砰!”
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那扇熟悉的、破旧的、但永远对他敞开的家门。
迎接他的,不是母亲关切温和的呼唤,也不是那永远散发着微苦药香的熟悉空气。
是一股更加浓烈、新鲜的血腥味。
堂屋的木桌上,那碗为他留着的、永远飘着一点油花的清粥已经凉透了,碗沿溅上了几滴刺目的、尚且带着粘稠感的鲜红。
屋子不大,视线几乎一览无余。
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亲人,那个操劳半生、眉眼总是含着疲惫与温和的妇人,此刻像一株失去了支撑的枯草,歪斜地倒在卧室的门槛处。
地上冰冷。
那件他娘亲冬日里出门时才会穿出来御寒的、唯一一件体面些的靛青色旧棉袄,此刻像一块巨大的血海绵,沉甸甸地铺在她单薄的身下,吸饱了暗红色的液体。棉袄那一点点深蓝的底色,被浸透了,几乎看不见。
那张总是对他露出慈爱笑容的脸庞,此刻沾满污浊,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没有半分生息。几缕被冷汗浸透的花白头发,胡乱地贴在额角脸颊,嘴角残留着一抹干涸的血沫。她的眼睛半睁着,空茫地朝向门外,仿佛还在期盼着什么。
母亲的手,那只布满茧子、骨节变形、曾经无数次温柔拂过他额头的手,此刻正无力地摊开在地面,五指僵硬地微蜷着,像是在生命最后尽头,徒劳地想抓住一丝缥缈的安全。
一根尖锐的、染血的黑色木刺,从她毫无起伏的前胸穿透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种邪恶的冷光。
世界,轰然崩塌!
林逸脑子里那根一直绷紧到极致的弦,彻底崩断了!所有被巨大冲击压制下去的感官,此刻如同海啸般反噬回来!眼前血色弥漫,世界在他眼中开始疯狂旋转!极致的黑暗和冰冷的虚无感猛地向他吞噬过来!
“啊——!!!”
一声非人的、撕裂声带的悲鸣,从他胸腔深处爆炸出来,带着摧毁一切的绝望和痛苦!他双腿一软,如同被抽去了全部骨头,“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门槛石上!膝盖骨撞击石板的剧痛,远远比不上心脏被活生生剜去的万分之一!
“娘亲!!”他扑爬过去,颤抖的手指想要触碰那张毫无温度的脸,却在即将触及的一刹那,被巨大的、冰冷的死亡气息逼得猛地缩回手,巨大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剧痛让他只能死死抠着冰冷的地面,任粗糙的石屑扎进指缝,指甲断裂渗血也浑然不觉。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模糊了一切,灼热滚烫地划过冰冷的脸颊,砸在母亲染血的衣襟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印迹。嗓子早已喊哑,只剩下无意识的、野兽般的嗬嗬哽咽。
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青石镇有什么?只是一群卑微如蝼蚁的凡人啊!为什么连最后一点点的安稳都要彻底摧毁?!
无边的恨意,如同最恶毒的黑色岩浆,混杂着刺骨的绝望,瞬间冲垮了他年轻的心防!痛苦!滔天的痛苦像无数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他的心脏,反复碾压!灼烧!碎裂!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节捏得惨白,发出噼啪的闷响,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嫩肉,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暖流缓缓渗了出来,混着地上的血污。
就在这时,他死死抠着地板的手指,触摸到了一块冰冷坚硬、略带弧度的东西。
就在母亲染血的手腕下方,被压在身下。
触感很熟悉。
林逸如同被什么击中,所有的悲嚎哽咽骤然卡在喉咙里,身体猛地一僵。他动作迟缓得如同锈蚀的机器,慢慢抬起那双被血与泪彻底模糊的眼睛,瞳孔剧烈收缩着,死死盯住那个位置。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艰难地挪开母亲僵硬冰冷的手腕。
下方压着的,是一块深青色的、半个巴掌大小的残缺玉珏。
玉质粗糙,黯淡无光,边缘参差断裂。正面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古老纹章的一部分轮廓,像是一把被折断的残剑。反面则布满了细小坑洼的天然石絮。正是他那个从记事起就从未见过、只存在于母亲模糊叙述中的“父亲”,唯一留下的遗物。母亲一直贴身藏着,视若性命。
此刻,这块不起眼的残缺玉珏,却染满了母亲尚未干涸的、温热粘稠的鲜血!
温热的鲜血……像是有生命一般,缓缓渗透进玉珏那些细小坑洼的坑洞里。
嗡——
就在林逸满是血污的手指,颤抖着碰到那浸透了母亲心头血的玉珏边缘时,那看似粗糙黯淡的破玉,内部仿佛有一道极其晦涩的光芒猛地闪动了一下!
没有强光,没有能量波动。
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触感,从指尖瞬间钻进他的血管,然后狂暴地直冲颅脑!像是一条沉睡万载、被血腥味惊醒的冰寒毒蛇,一口咬穿了他的天灵盖,将某种极致的寒冽注入他沸腾燃烧的识海!
“呃…!”
林逸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天旋地转!无数破碎的、无法理解的、仿佛来自洪荒时代的景象碎片,带着亘古的冰寒和铁血杀伐的嗡鸣,在他混乱的识海中疯狂冲击、炸裂!
一个冰冷的、仿佛由万载寒冰雕琢出的女性嗓音碎片,裹挟着无法抗拒的漠然与疲惫,突兀地在他的意识深处震荡开来,带着睥睨万物的冷漠和一丝……难以觉察的、源自灵魂本源的叹息:
“……终于等到…这缕气息……沾染了…至亲心头血的……引子……”
“……沉沦万载……真灵碎片……亦将彻底朽灭……”
“……而你……竟……孱弱至此……”
“……天道……轮回……可……笑……”
“……罢了……既是注定……便随本座……于这……寂灭前……再……看……”
“……这芸芸尘埃……值否……一剑……”
声音时断时续,破碎得厉害,却每一个音节都像淬炼万古的冰棱,狠狠砸在林逸混乱的灵魂深处,带着无法抗拒的、烙印般的寒冷!
与此同时,就在他的意识被这异响冲击得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眼前仿佛浮现出极其诡异的一幕!
就在他识海被血玉寒流冲开的“混沌之地”,在那片被绝望和痛苦充斥的黑暗底色之上,骤然亮起了九道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巨大剑影!
这九道剑影,根本无法看清具体的形态轮廓。它们太破碎了,如同被无穷伟力打碎、又被劣质胶水勉强粘合在一起的九件布满裂痕的瓷器。
每一道剑影都呈现出不同的、非实体的色泽质感。
有的仿佛由万年玄冰雕琢,弥漫着冻绝万物的惨白死寂;
有的如同熔岩铸就,裂痕中沸腾着暗红的毁灭气息;
有的虚幻缥缈,边缘散逸着切割空间的无形锋锐;
有的死气沉沉,黑雾缭绕如同亡者枯骨拼凑……
九道巨大、破碎、散发着截然不同恐怖意境的剑之残影,就这么静静地、无声无息地悬浮在他濒临破碎的、被血色染红的识海之中!它们没有力量倾泻,仅仅是存在本身,所散发出的那种源自极古、超脱法则、蕴含至高毁灭与创造气息的渺渺余韵,就足以碾碎林逸那凡人灵魂的一切!
如同九座横贯了时间与空间、贯穿了生与死的宏伟断壁残垣,轰然砸落在了一只茫然的蝼蚁面前!巨大的视觉和精神冲击力,瞬间让林逸残存的思考彻底停摆!
这……是什么?!
是……剑?!
“……玄……天……”
破碎的九道庞大剑影之间,有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的丝状光流,将它们勉强串联。光流交错扭曲的地方,缓缓凝结出两个模糊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古老大字:
玄!
天!
这两个字的结构繁复到无法理解,笔画本身似乎就承载着毁灭星辰、劈开混沌的法则!仅仅是无意识地一瞥,那笔画中蕴含的恐怖意蕴就刺得林逸灵魂剧痛,仿佛要被撕碎!
“呃啊——!”
这一次,是源自灵魂被撕裂、被亘古气息碾压的剧痛!远比身体的痛苦更甚千万倍!林逸发出一声非人的、濒死的惨嚎,整个人猛地蜷缩成一团,抱住头颅狠狠砸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上,碰触母亲冰冷棉袄的地方,那残缺的青玉正好印在那皮肤下面,仿佛与他融为一体。
玉与血,在这一刻,与他的识海、他的灵魂,建立了某种古老而诡异的联系!而那九道破碎剑影烙印下的冰冷印记,正透过那玉,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烙印进他痛苦崩溃的灵魂深处!
九剑!
玄天!
这……就是他的宿命吗?!这就是他唯一的生路吗?!那个漠然的声音……是谁?!那些剑……是什么?!
“谁?!里面还有人!”
“妈的!刚才听到叫声了!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分头搜!斩草除根!一个凡人也敢出声?杀了他!”
就在林逸灵魂撕裂、意识混乱、被那九道剑影和识海中炸响的冰冷神音折磨得几近崩溃的瞬间,小镇破败街道的远处,陡然传来了几道粗嘎、凶狠、带着浓烈不耐烦和冰冷杀意的爆喝!
声音的距离……很近!正朝着他这个方向快速奔来!
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涌上林逸的心头,冲散了片刻的混乱!
追兵!屠灭小镇的凶手!
他们还没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