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带着金属的腥气,敲打着堆积如山的废弃义体与电路板。霓虹的鬼影在湿漉漉的垃圾山表面流淌、扭曲,红的像血,绿的像毒,蓝的像垂死者的灵魂。空气里弥漫着合成润滑油的腻味和有机体腐烂的甜腥,令人作呕。这里是“锈海”,新洛城巨构体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最肮脏的胃袋。
三个影子从堆积如山的服务器残骸后面转了出来。轮廓高大、僵硬,步伐沉重,踏在金属垃圾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雨水冲刷着他们暴露在外的金属骨骼、闪烁着幽蓝冷光的电子眼,以及手臂上狰狞的液压爪和高速转动的链锯。
“就是他?”一个带着电子合成杂音的嘶哑声音响起,是中间那个改造最彻底、胸腔裸露着粗大能量管道的家伙。他的电子眼锁定目标,幽蓝的光点在雨幕中跳动。
“扫描确认。目标:代号‘锈剑’,未检测到标准能量武器,未检测到高级义体改造信号。威胁评估:极低。”另一个改造人发出平板无波的报告声。
“低?”第三个改造人发出嗤笑的电流声,链锯“嗡”地一声咆哮起来,“雇主可没说错,这年头,还抱着根破铁片当宝贝的蠢货,确实稀有。宰了他,拿回去换信用点!”
三道沉重的黑影,如同钢铁的饿狼,从三个方向猛地扑来!链锯的尖啸撕裂雨幕,液压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响当头抓下,能量管道的光芒骤然炽烈,预示着某种高热冲击即将喷发。
垃圾堆核心,一个身影动了。他背对着扑来的致命杀机,似乎正弯腰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那身影算不上特别高大,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旧式帆布外套里,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
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柄剑。剑身黯淡,布满了层层叠叠、仿佛已经与金属融为一体的红褐色锈迹,剑刃钝得像是从未开锋。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更像一根刚从某个千年古墓里刨出来的废铁条。
就在链锯的尖啸几乎要触碰到他后颈汗毛的刹那,他猛地转身!
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爆发,没有炫目的粒子光效。只有那柄锈迹斑斑的古剑,以一个羚羊挂角般难以捉摸的角度,自下而上,斜斜撩出。
剑尖划破冰冷的雨帘,轨迹短促、干脆,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简洁。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极其短暂的暂停键。
“嗡——滋啦!”
最先扑到的链锯改造人,那疯狂旋转的锯齿距离目标的脖子只剩下不到三公分。然而,那柄锈剑看似缓慢实则精准地擦过他持锯手臂上某个极其隐蔽的金属关节缝隙。没有金属碰撞的火花,只有极其细微、如同蚊蚋振翅般的“嗡”鸣,伴随着一小簇瞬间亮起又熄灭的电火花,从关节缝隙里迸出。
链锯的咆哮戛然而止。改造人整条金属手臂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量的死蛇,软塌塌地垂落下来,高速旋转的锯齿无力地剐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改造人僵在原地,电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混乱数据流,庞大的身躯因为核心控制回路瞬间的紊乱而微微颤抖。
几乎在同一毫秒,锈剑的去势没有丝毫迟滞,剑身贴着垂落的链锯臂,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微小弧度顺势下滑,剑柄末端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撞在第二个改造人刚刚抬起、准备喷射高热射流的能量管道连接处。
“噗!”一声沉闷的轻响。
那粗大的能量管道猛地向内凹陷,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管道内炽烈的蓝光剧烈地闪烁、明灭,随即发出一连串不祥的“噼啪”爆响。改造人惊恐地试图后退,但已经晚了。失控的能量流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在管道内疯狂乱窜,“轰”的一声闷响,一小股混杂着灼热蒸汽和电火花的能量流从破损处猛烈喷发出来!改造人惨嚎一声——那声音是合成器模拟出的、扭曲的电子尖叫——踉跄后退,胸口一片焦黑狼藉,电火花在破损处跳跃。
第三个改造人的液压巨爪已到头顶,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锈剑的主人身体猛地一矮,如同泥鳅般滑溜,险之又险地从那势大力沉的爪击下钻过。在错身而过的瞬间,锈剑的剑脊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速度,轻轻地、几乎是温柔地拍击在改造人支撑腿膝盖后方一个不起眼的液压平衡阀上。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卡死声。那沉重如坦克般的改造人身体猛地一歪,维持平衡的液压系统瞬间锁死。他庞大的身躯失去控制,带着巨大的惯性,如同被砍倒的铁塔,轰然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湿滑的金属垃圾堆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泥水和破碎的零件。
从转身到击倒三人,整个过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三个赛博改造人,一个手臂失控,一个能量核心受创,一个彻底失衡倒地,完全失去了战斗力。而那个握着锈剑的人,甚至没有移动超过三步的距离。他依旧站在原地,微微喘着气,雨水顺着他有些凌乱的额发滴落,滑过线条略显冷硬的下颌。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柄毫无光泽的锈剑,眼神里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丝被麻烦找上门的不耐和淡淡的厌倦。
他甩了甩剑身上的雨水,锈迹斑斑的剑刃在霓虹的映照下,折射出一点微弱、浑浊的光晕,随即又迅速被雨水冲刷得黯淡无光。他转身,似乎想继续在垃圾堆里翻找。
“嗡——嗡——”
刺耳的引擎咆哮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雨幕。两道雪亮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巨兽的独眼,穿透层层叠叠的垃圾山,粗暴地锁定了他所在的这片区域。光柱扫过地上挣扎的三个改造人,也牢牢地罩住了他和他手中那柄格格不入的锈剑。
悬浮摩托!而且不止一辆。尖锐的破空声迅速逼近。
“妈的,没完了。”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般的烦躁。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锈剑,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锈迹斑斑的剑身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怒意,竟隐隐发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低沉嗡鸣,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强行唤醒时发出的不满呓语。剑身上的雨珠,在这微弱的震动下,瞬间被震成更细碎的水雾,袅袅散开。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穿透刺目的光柱和冰冷的雨帘,望向悬浮摩托袭来的方向。那眼神里,之前的厌倦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冰冷的戾气。仿佛一头被不断骚扰、终于决定撕碎猎物的孤狼。
脚下的金属垃圾堆似乎也在微微震颤,被那柄锈剑无声散发的、极其微弱却又异常凝聚的“场”所牵引。几片靠近剑尖的轻薄金属碎片,竟然违反重力般悬浮起来几毫米,随即又无力地落下。
就在他准备迎接下一轮更猛烈冲击的瞬间,头顶的虚空,毫无征兆地裂开了。
不是爆炸,不是撕裂。更像是一块巨大的、无形的幕布被一只无形的手轻柔地掀开了一角。雨幕在那里奇异地扭曲、弯折,仿佛光线本身被强大的力场强行改变了路径。一个柔和的、散发着温润白光的物体,无声无息地从那扭曲的虚空中缓缓沉降下来。
那是一只莲台。通体由某种温润如玉、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材质构成,形态完美,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流转着淡淡的光晕。它静静地悬浮在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隔绝了冰冷的雨水,在下方形成一小片干燥洁净的空间。
莲台之上,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样式极其古朴、仿佛从远古壁画中走出来的青色长裙,衣袂飘飘,即使在静止中,也给人一种随时会乘风而去的飘逸感。裙摆上绣着极其繁复玄奥的银色暗纹,在莲台自身的光芒映照下,若隐若现,仿佛流动的星河。她的容颜清丽绝伦,如同月下初绽的雪莲,不染丝毫尘世烟火气。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蕴含了整个宇宙的星云,此刻正静静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凝视着下方握着锈剑、浑身湿透、戾气未消的男人。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三个形态狼狈的改造人,最后落在他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锈剑上,眼神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随即又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敲打着垃圾山,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噪音。悬浮摩托的引擎轰鸣越来越近,探照灯光柱在雨幕中疯狂扫动。垃圾堆的角落里,几只以电路板为食的金属蟑螂窸窸窣窣地爬过。然而,在这莲台光芒笼罩的几米范围内,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被抽掉了所有的杂音,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
男人保持着握剑欲战的姿态,身体紧绷如弓,眼神中的戾气凝固了一瞬,变成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惊愕和警惕。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这种出场方式。它不属于这个充斥着钢铁、霓虹和废料的“锈海”,它甚至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科技谱系。它更像……那些早已被遗忘在历史尘埃里的、只存在于古老传说和廉价全息投影广告中的东西——仙侠?修真?
荒谬!
莲台上的女子缓缓抬起一只素白的手。她的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感,仿佛每一个细微的角度都经过精密的计算。她没有看那些逼近的悬浮摩托,目光始终锁在男人和他手中的剑上。她的指尖,一点米粒大小的、纯净得如同新星初生的光芒悄然亮起。
然后,她对着前方虚空,轻轻一弹。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能量冲击的波纹。那点米粒之光无声无息地没入了雨幕之中。
下一刻,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
冲在最前面的两辆悬浮摩托,连同它们刺眼的探照灯光柱,如同被投入滚烫熔炉的蜡像,从车头开始,无声无息地、极其迅速地……融化了!坚硬的合金车体、闪烁的指示灯、咆哮的能量引擎……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失去了物质的形态,化作一滩滩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粘稠的、五颜六色的液态金属流,泼洒在湿漉漉的垃圾堆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冒出诡异的青烟。
后面紧跟着的悬浮摩托猛地急刹,尖锐的摩擦声撕裂了短暂的寂静。车上的骑手惊恐地看着前方同伴瞬间化作的金属泥潭,又猛地抬头看向悬浮在半空、散发着圣洁光芒的莲台和那青裙女子,电子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数据流。他们甚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女子做完这一切,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男人身上,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远处悬浮摩托引擎惊魂未定的喘息,直接印在男人的脑海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坠玉盘,冷冽而清晰:
“真气,非玄非幻,可控之量子涨落也。”
“飞剑,非金非铁,智能纳米集群也。”
“灵根,非天生地养,基因锁钥也。”
“你所持之‘破铁片’,亦非顽铁,乃太古星髓所铸,唯一能斩断‘天网’枷锁之匙。”
男人瞳孔骤然收缩。量子涨落?纳米集群?基因锁钥?太古星髓?这些词语如同冰冷的子弹,一颗颗射入他固有的认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锈剑,那冰冷粗糙的触感此刻传来一种奇异的脉动,仿佛在回应女子的话语。
女子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如同两柄能刺穿灵魂的冰锥,直直刺入他的眼底深处:
“修真界早已腐朽。昆仑、蓬莱、蜀山……这些曾经的名门圣地,如今不过是披着古老道袍的‘灵能科技寡头’!他们联手打造了覆盖整个星球的‘天网灵枢’,垄断了升维之路,将众生束缚在数据与灵能编制的囚笼里!所谓的‘末法’,不过是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一个掩盖垄断和掠夺的弥天大谎!”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焚尽星河的愤怒:
“想活下去?想挣脱这被设定好的命运?想看看这囚笼之外真正的星河?”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恒星,死死锁住男人和他手中的锈剑,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找回你祖传的‘破铁片’全部的力量!然后……”
“用它,搅翻这个赛博江湖!掀翻那群道貌岸然的仙阀!”
莲台的光芒骤然变得炽盛,仿佛一颗微型的太阳在垃圾场上空点燃,将周围的一切映照得纤毫毕现,包括男人脸上凝固的震惊和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光芒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向内收敛、坍缩。
虚空再次无声地扭曲、弥合。
莲台和那青衣女子的身影,如同被擦去的幻象,瞬间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原地那一片被隔绝了雨水的干燥地面,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纯净的、如同高山雪莲般的冷冽气息。
冰冷的雨水再次无情地浇打在男人的头上、脸上、身上,将他瞬间淋透。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一个激灵,从巨大的震撼中强行挣脱出来。
他低头,死死盯着手中那柄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古剑。量子涨落?纳米集群?太古星髓?斩断天网枷锁之匙?搅翻赛博江湖?一个个惊世骇俗的词句如同滚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荒谬!这绝对是他听过的最荒谬的疯话!
然而……那女子踏莲台破空而来的景象,那弹指间将悬浮摩托化为金属泥潭的手段,那穿透灵魂的目光和声音……还有此刻,手中这柄在雨水冲刷下,似乎连那些陈年锈迹都隐隐透出几分诡异暗红的“破铁片”……
“妈的!”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疯狂的念头甩出去,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干涩沙哑,“真他妈活见鬼了!”
他不再看地上那三个还在挣扎呻吟的改造人,也懒得理会远处那些被吓破了胆、进退失据的悬浮摩托骑手。他粗暴地将锈剑插回背后一个同样破旧的帆布剑袋里,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冰冷的金属垃圾,朝着“锈海”更深处、那片由巨大废弃管道和集装箱拼接而成的、如同钢铁迷宫般的“锈巢”聚居地走去。
每一步,都感觉脚下这片熟悉的垃圾场变得无比陌生。霓虹的光污染依旧刺眼,空气里还是那股混合了机油和腐烂的恶心味道,远处全息广告牌上搔首弄姿的虚拟偶像还在不知疲倦地推销着劣质兴奋剂……但一切都不一样了。那女子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将他原本就浑浊不堪的世界,彻底砸得粉碎。